Prologue |     無盡的旅程
                     不能放棄
                     我們人生中最美麗的一天
                     找到自己的位置,為彼此留下的位置
                     為了我們
                     現實的表面與夢的反面
                     所有人也看不見的事
                     在一起就能歡笑
                     煙火之所以美麗

Epilogue |    倒轉過來的世界


在一起就能歡笑

碩珍
22年8月2日

從柾國的出院派對回來後,看見我的書桌上放著一疊原稿,字條上寫著「議員閣下的自傳原稿,有寫到你的部份,請寫一下感想」。是俊浩叔的字跡。

爸爸的自傳,按照之前的循環,初稿是差不多這時候出來。自傳在九月中出版,每一次我也有出席出版紀念會,但卻沒有一次讀過這本書,這是第一次被請求讀一次原稿內容。這也許是因為柾國的派對沒有出席重建會議而衍生出來的蝴蝶效應。

我只是將原稿推到一旁,現在並沒有讀這東西的心情。雖然可能會惹怒爸爸,但當我回到循環的一刻,這些也變得毫無意義。如此看來從某一刻起爸爸也不怎麼可怕了,甚至連跟他之間的關係也不再看得那麼重要。我要專注的就只有自己的問題而已。

我翻開了原稿大概也是出於偶然。因敞開了的窗戶,原稿紙張被吹落一地,我在撿拾紙張時發現了有趣的故事。有一段是講述到爸爸帶著年幼的我一邊經過松州站附近的違法貨櫃村,一邊想像著將來,並敘述自己在想會不會能帶這麼一天,住在貨櫃村的無名少年會跟自己的兒子在學校一起踢足球。

以「有趣」來形容也許有點用詞不當。這書上寫著的內容並沒有什麼有趣的內容,只不過令我疑惑真的有那樣的事嗎?爸爸真的是有那種想法的人嗎?

這樣讀著原稿時,發現故事的上文下理突然斷開了。讀到我上高中,比較著爸爸的高中時期的一個段落,中間有十頁紙不見了。

那事實本身並不重要,自傳中缺了十頁也不會是個大問題,而我也對爸爸的高中時期不感興趣。那十頁的內容是什麼、為何不見了,我一點也不好奇。

我不經意的翻到目錄,上面有一句寫著「靈魂地圖」,我立時屏住了呼吸。從沒想像過會在這裡看見「靈魂地圖」,感覺就像是出奇不意的一擊。腦海中閃過南俊叫我去問爸爸有關靈魂地圖這句話。我立刻就知道那十頁紙被放到哪裡,就在裡房——書房內的那小雜物房。


我等到家裡而剩下我一個人時進去書房。打開門,最先看見的是書桌後方牆上掛著的一幅畫——茫茫大海,在翻湧著的大浪上危在旦夕的木筏,沒水沒糧,沒有羅盤也沒有希望,被遺棄的人們。乾渴與飢餓、仇恨與恐懼、驚恐與慾望中,吸著對方的血,彼此殺害,但仍不免面臨死亡的人們。

在我小時候,因為害怕看見這幅畫而不常進來書房。以前在想為什麼爸爸要掛著這麼可怕的畫。但當時間過去,也漸漸覺得這幅畫成了書房的一部份而覺得不再是該害怕或困擾的對象了。

然而我懼怕的是別的東西,那就是爸爸的書房裡的雜物房。那道門和房間本身並無特別,也沒希上鎖,那不過是書房的延伸而已。若要刻意找出一個不同的地方,也只是裡面放著許多書,全都是爸爸從高中時期累積起來的資料和書籍被滿滿的放在書架上。這房間被稱為「裡房」,並不是因為被誰所命名,只是當大家說起裡房,總會知道所說的是哪裡。

裡房是爸爸專用來獨自思考或整理思緒的地方,除了他以外沒有人會進去,例外的是秘書為了遞送資料才能進去。

我只進去過裡房一次,雖然那時年紀還小,但也知道那裡並不單純是用作存放書籍的地方。不按序排列的書籍,人性化地隨處放置著的箱子和資料。沒特地感到紙張獨有的溫度,畫作和照片也不盛載著任何感情。光是站在房間中央,抬頭看著書架,也感到全身好像要碎裂的壓迫感。

沒有印象有沒有因為走進裡房而捱罵,也許那時真的有這樣的事,反正自那次之後,我再沒有踏足那間房半步。只是有一兩次只在門前看了看就轉身離開,完全沒有要推開門的念頭。

後來再有一次進去那房間,是在夢裡。要是哪天被爸爸教訓,我總會做起被關在那房間裡的夢。隨著年月過去,那房間的實際模樣漸漸在我腦海褪色,並變成了爸爸的臉。直至有一天我終於明白,那房間所吐露的氣息就是爸爸自己本身。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對爸爸的恐懼已淡化,我現在能隨意走進裡房去。房間跟記憶有點不一樣,原本威壓的書架和資料堆也變回普通物件,也不再是爸爸的臉。

原稿中缺了的幾頁就放在書架中間的一個公文袋裡,內容卻令人失望。目錄寫著的題目為靈魂地圖的篇章,只有爸爸在高中時期的幾個故事,然後突然然看到這一句。

「如今回顧高中時期才想到,那時我要尋找的地圖,並不是畫著道路或胡同、標示著比例尺或方位的地圖,而是我生活至今和將要度過的日子,靠著一路走來所做過的選擇而來的另一個名字,是我的失敗和成功、失誤和過錯的軌跡。那時我在尋找地圖上失敗,並在如今回顧過去時,透過以前的失敗站在正確的道路上。」

爸爸也曾尋找過地圖?按照章節的題目,這就是靈魂地圖。而且爸爸說靈魂地圖就是一個人的失誤和過錯、失敗和成功的軌跡。那麼我人生的軌跡又是什麼?生存至今盛載著的記憶,那不就是我必須去尋物的東西嗎?

然後我想起泰亨說的話:「哥開始失去記憶了。」我跑回自己的房間,拿出書桌下的箱子,找出幾本照片本和放著寶麗來照片的封套。

我隨手翻出照片,小時候在美國拍的照片,寶麗來裡我小時候的樣子、媽媽還有爸爸在某個餐廳一起別扭地拍下的照片。

跟朋友們一起拍的照片就在第三個封套。我翻找著一堆我穿著校服拍的照片,然後拿起其中一張,是號錫和智旻在倉庫課室跳舞時拍下的,窗門上反照著我的臉,那倒影裡的我正在笑著。

原來我也曾經有過開懷笑著的時候,而且是向著其他人。我又順次拿起其他照片,課室裡、海邊、街上、有誰和誰在互相推擁又打鬧著,還有被奶油抹得一臉都是的號錫和智旻,彈著鋼琴的玧其,和柾國在他旁邊坐著的兩人的背影;南俊在窗邊擺起姿勢,在相機前像傻瓜般笑著的泰亨,全都記錄在四方形的膠片上。

真的有過這樣的事嗎?試著回想但頭開始痛起來。我不自覺地緊閉雙眼,剛要回想起的記憶因為頭痛在一瞬間消失無蹤。我發現每當我記起些什麼,頭痛總會一擁而來。

我站起來低頭看著那些照片,咬著牙思考,頂著頭痛回想著。我必須要克服頭痛才可以找到我人生的軌跡和到達靈魂地圖。

真的有過這些時刻嗎?一點記憶的痕跡也沒有。我睜大眼睛看著照片想著高中時期。殘舊的倉庫課室內,塵埃和發霉的氣味,總是一片潮濕。玧其總是彈著鋼琴,有人在笑著。

我緊緊閉上眼握住拳頭,頭痛已超過我能忍受的程度。從破裂的血管流出的血染紅了我的視線。血液的炙熱感在腦袋每個角落浸透著。我不自覺地跪了下去,要是能消除這頭痛的話,即使什麼記憶也可以不再在意,什麼靈魂地圖也可以不再去尋找。

我捲縮在地,等著頭痛過去。頭痛慢慢消退,全然繃緊的肌肉一下子放鬆下來,全身被汗濕透,再沒有想要嘗試做任何事的力量,也想要就此放棄。

這樣躺著良久後,手機響起。沒有正眼看著畫面隨便點按下去後便響起了音樂。是鋼琴的演奏。

我茫然聽著那聲音,看見了眼前的一張照片。我仍舊躺在地上,拿起照片來看,是玧其正在彈琴的樣子。號錫和柾國正在後面嬉鬧,南俊說了些什麼,泰亨在玧其頭上舉著V手勢,智旻做著手勢叫我趕快來到鏡頭前,然後擺起滑稽的姿勢。

到現在才記起來,這悠揚響起的音樂是高中時玧其在倉庫課室彈過的歌。為什麼我沒有給忘掉了?我感到詫異。

「哥之後會把我給忘掉嗎?智旻呢?柾國呢?連南俊哥也要忘記嗎?哥知道自己是誰嗎?」記起了去海邊旅行時,泰亨追問著我的表情。


玧其
22年8月2日

把音檔傳給碩珍哥後從座位躺下。從倉庫課室帶回來的樂譜上,看見空白的位置上寫著這一句:在一起就能歡笑。那並不是我的字跡。

想起某一天發生的事。那天大霧,不知怎地跟碩珍哥一起經過運動場,彼此都感到別扭。手插口袋低頭看著地面,刻意慢慢的走著,期望著哥會先走一步但他卻沒有。試著打開話題但每次都覺得更加尷尬。哥難為情的笑著。

我衝口便問:「哥最後一次發自真心笑著是在什麼時候?」他沒有回答,我也沒再問下去。不是想要為難他,只是隨口就吐了這麼一句話。

在一起就能歡笑。這似乎就是給我的回答。不肯定那是否真的是哥所寫的,況且我也沒有必要去確認。

樂譜上的旋律好不蹩足。不過是兩年前寫下的樂曲,那時的音樂既生疏也粗暴,連接得並不順暢,也毫不優美。以為回想高中時期就只有喝醉亂逛的記憶,原來也不全然如此。

我徹夜修改樂譜,終於在今天早上完成了。我修改了連接的部份,用上了低音的旋律,原本粗暴的部份照原樣保留,粗糙和性烈的感覺也保留下來。那時候的我們正是這樣。我給這音樂命名為:在一起就能歡笑。


泰亨
22年8月2日

從睡夢中驚醒,心臟啌啌的跳著,感到一陣寒意。我是為何驚醒?四周張望,是仍是老樣子的木蓮公寓401號——我們一片混亂的家。看來是坐著坐著就睡著了。

現在幾點了?太陽從窗門的進來,我是躺了多久了?起來發現背上的汗正流著,喝了杯水,溫乎乎的水沿著食道消減了口渴。

突然收到訊息,是碩珍哥發來的。是幾張高中時拍的照片。玧其哥和柾國坐在鋼琴前的背影,臉上抹滿奶油笑著的號錫和智旻,坐在窗邊看書的南俊哥,還有在相機最前面大笑著的我。真的有過這樣的情景嗎?

我把照片放大來細看。真的有這樣過嗎?我明明消楚記得那時的事,不,是不會有人忘記那些日子的。

這並不是為了什麼特別理由而拍下的照片。在我們的學生時期,那樣的日子實在多不勝數,不管記得與否也不是什麼問題。

哥這舉動是有什麼意思?柾國的派對在一片狼藉中結束。我在七個人的聊天室發了這個訊息:「碩珍哥,如果需要我們的話,可以隨時聯絡我們。」南俊哥單獨問我:「碩珍哥會聯絡我們嗎?」我回答:「我想去相信他。去相信難以相信的事才是真正的相信啊。」

「這些照片,真的有過這樣的時候嗎?」碩珍哥以這發問來回答我說的話。哥現在開始相信我的話了——他開始相信自己正在失去記憶,也開始承認自己需要幫助。

我確實知道該做些什麼。其實說要幫助碩珍哥的時候,我還未想到任何計劃要做什麼、該怎麼做,然而哥卻為自己給予了答案——他必須找回照片裡的地方、時間和情感。南俊哥的貨櫃、松州站前的鐵路、海邊和學校。必須要回到這些地方。

我打開聊天群組:是時候集合了。


智旻
22年8月2日

「你們現在在哪?」在文憑試學院上課期間,收到泰亨傳來的訊息。我放下手中的筆,以雙手拿著手機,已讀標示很快就出現,好像大家也一直在等待這一刻的到來似的。

「碩珍哥總有一天會向我們伸出手的,到時候我會通知大家集合。」泰亨這樣說時,我仍是半信半疑著。真的會有這麼一天嗎?但我還是點點頭,大家也一樣。這比起說是個約定,說是期待會更為貼切。也許泰亨自己也是這樣。我拿起背包起來,幾個同學抬頭看著我。

離開學院的時候,訊息提示接連不斷的響著。泰亨說會跟碩珍哥約好在廢棄泳池見面,然後到南俊哥的貨櫃,順便去松州站後再去學校。能去海邊會更好但這太花時間了。南俊哥說會在貨櫃那邊跟大家會合,號錫哥說會晚一點再去松州站。

聊天室內還有人是未讀狀態。我快速地打著字:我去帶玧其哥過來。

我拐過彎。要是聊天室內還有人未讀的話,那通常都是玧其哥。風從某個方向吹拂而來,我漸漸加快了腳步,不自覺地焦急起來,跑上了樓梯。

「哥!玧其哥!」我敲門,聽見有音樂聲傳出。門是開著的,在沙發上坐著的玧其哥抬頭看著我,表情好像在問:在學院上課時間來是什麼事了?


號錫
22年8月2日

看見泰亨的訊息才醒覺到,是該時候回去了。幾天前我好像發著脾氣的離開了松州,憤怒的理由多著了:阿姨生病、重建和育幼院遷移、腳傷,當中並沒有一個該憤怒的明確對象。偏要說出一個的話,那就是自覺無計可施的無力感。而我把這憤怒全發洩在碩珍哥身上了。

過去幾天在後輩的舞團幫忙時,我想了幾件事情。「碩珍哥好像有點不妥。」我沒在意泰亨說過的話。碩珍哥是國會議員的兒子、是大學生、開著自己的車子,比起哥的問題,我認為自己的問題來得更加嚴重和重要。我因為哥不願意幫忙而發火,可是我又何曾幫助過他?

我告訴後輩說因為有急事要回去松州,他臉上稍現難色。我說了聲對不起,他卻聳聳肩說:「其實哥本來就像隨時要回去呢。」我撥撥手說:「說什麼了,腳痛著也那麼認真的工作,這樣說我該有多傷心啊。」

後輩笑著回答:「你知道我不是這意思啊。快去吧哥,這邊的事我們會看著辦了。」

打開聊天室,跟大伙說希望能跟大家在松州站碰面。時間緊迫,我向著霞谷站跑去。


泰亨
22年8月2日

碩珍哥仍是一臉冰冷,沉默不語也不令人感到親切,不過他好像在努力集中著精神,試著要記起些什麼。間或頭痛似的按著太陽穴,也捏著後腦,好幾次皺著眉像在忍受著頭痛。「哥,我們第一次來這裡時……」我在南俊哥的貨櫃前說,他以半信半疑的表情看著貨櫃。

期間南俊哥到了,我們沿著鐵軌走著。「以前我們常常在這裡玩的,還試過被站務員追趕。」看見玧其哥和智旻正從遠贏過來。「逃跑時跌倒了,現在這裡還留著疤痕呢。」智旻指著自己的小腿說。

我們在松州站抬頭看著車費表。南俊哥說:「以前去海邊的時候,我們為著去找許願石在烈日當空之中無止境的走著,最後發現許願石被爆破了,但我們還是在那裡許了願。哥記得自己許了什麼願嗎?」碩珍哥沒有回答。「也是,我自己都忘記得一乾二淨了。」南俊哥抓抓後腦說。

在我們經過了松州站要前往學校時,號錫哥出現了。「對不起,火車誤點了。」哥撐著拐杖氣吁吁的從後追上。

拐過了彎看見學校就在不遠處,碩珍哥看著學校,好像第一次看見一樣。


柾國
22年8月2日

手機在震動著,是泰亨說碩珍哥聯絡我們了,叫大家到我們的課室集合。

我把手機翻著放在桌上,再次拿起筆來。現在是夜習時間,同學們在屏息靜氣地寫考題集。比起留在令人鬱悶的家裡,以為去學校會好一點,但這樣還是一樣無聊。我真正要解答的問題,是那天的事。

那人真是碩珍哥嗎?其他哥哥們都知道嗎?我抱著不像話的疑心揣測著的事情漸漸變成事實。碩珍哥車上壓皺了的保險槓、對我撒謊的哥哥們。想著這些事情,我不期然的在筆記本上亂劃下一片黑色。

「他搞什麼了?」「別管了,不要招惹他。」同學們喃喃的說。最初會有點在意但現在已毫無感覺了。怎樣也好都沒所謂了。

我不經意的抬頭往窗外張望,看見哥哥們正走進學校。雖然在一片漆黑之下只看見模糊的身影,但還是認得出是哥哥們。站在最前頭的是南俊哥,智旻哥和泰亨哥、玧其哥、號錫哥,然後碩珍哥在旁邊一起走著。

他們明明都知道碩珍哥是什麼人,但都串起來撒謊騙我。我用力握著手中的筆,不知不覺間把紙張滿滿的畫得一片烏黑。


碩珍
22年8月3日

打開倉庫課室的門進去,炎夏的晚上,悶熱的空間裡混雜著霉菌和塵埃的氣味。

剎那間記起了一些情景:校長那閃閃發亮的皮鞋、在倉庫課室外南俊的表情、結業禮那天號錫躲開我急忙離開學校,同時間頭又痛起來發著冷,能說是煩厭或恐懼混雜的感受如頭痛推湧而來。

跟泰亨碰面,在照片裡的場所悠轉期間頭一直都痛著。回看這一次的循環,發現總是在記起這什麼時,頭痛都會一步當先。無論身體或心裡也明白到,這是阻止我去記得什麼的信號。

當走進課室,頭痛便越發嚴重,腦袋裡的細胞就像一片一片的碎裂,視線變得模糊,耳際在噏噏發響。必須趕快離開這裡。

泰亨察覺到我的臉色便拉住了我。「哥,再努力一下下吧,想一下在這裡發生過的事吧。」我甩開泰亨的手轉身,頭痛已強烈到不能忍受的程度,快要喊叫出來。朋友們一臉不知該說些什麼的表情看著我。

記憶。泰亨所說的所謂記憶對我來說一點意義也沒有,不管是我做過的事、遇過的事,或是一起做過的事。

也許曾那樣、好像曾經是那樣……可是記憶並不是理解或接受,經驗也不是靠聽說來掌握的,而是在心裡面、腦中、靈魂中根深蒂固的東西。可是記憶對我來說只是百害而無一利,是叫我想要痛苦地落荒而逃的東西。

我走向門口,泰亨卻擋在我前面。「走開。」他並沒有退後,我推了他的肩,他卻把我一把推回課室,然後突然打起架來,可是大家也筋疲力盡,出拳也好、躲避也好、擋住也好,我們就像在黏稠的熾熱液體中,動作遲緩而沉重。

泰亨突然纏住了我的腿,我失了重心快要撞到牆上。起初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一片塵埃彌漫中無法張開雙眼,咳嗽不止。「沒事嗎?」有人這樣一問,才發現自己正倒在地上。站起來時,發現原本那道牆竟倒塌了下來。

牆後有另一個空間,一時沒有人能反應過來。「天啊,我們明明在這裡度過多少日子。」有人說。從沒想像過牆後面竟有這麼一個地方。「那是什麼?」塵埃落回地上後,看見一個櫃子。

南俊打開了櫃門,我上前一步,看見櫃子裡放著一本筆記本。南俊拿起筆記本翻開紙頁,我瞬息間止住了呼吸。存放已久的筆記本第一頁,竟意想不到地寫著一個名字:金昌俊。是爸爸的名字。

南俊正要翻到第二頁時,我像要阻止他似的搶了過來。他驚呆了,但我沒去在意。我翻到下一頁,殘舊的紙張在指間像要碎開似的。

這以爸爸字跡寫下的日記,是高中時期跟朋友們一起經歷過的事情。並不是每天都寫下,有些甚至隔了一個月,也有些紙頁上暈著好像血跡的污漬,無法看清寫著的字。

一頁一頁的翻著日記,斷斷續續,有被跳過的,也有重新開始記下的,一切都叫我難以置信。我偶爾停下來,試著要回想起爸爸的臉。爸爸真的遇過這樣的事嗎?他真的經歷過日記上寫著的事情嗎?

日記上寫著的是爸爸跟我經歷過一樣的事,他跟我一樣失誤過,犯過錯,並為了挽回而不止息的跑著。

然後失敗了。爸爸的筆記本上寫著的是失敗的記錄。爸爸為了拯救朋友而接受了契約,並在循環中迴轉著。雖然努力地尋找著靈魂地圖,最終卻放棄和失敗了。遺忘、忽視、逃避,背棄了朋友們。

記錄的最後一頁,是暈開的烏黑墨跡。雖然無法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一頁一頁的往後浸透的墨跡,彷彿是爸爸失敗的鐵證。

我環視四周,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清涼的風從窗門吹來,該是一天之中最黑暗的時間,太陽升起的前一刻。

南俊和其他弟弟們在各處坐著入睡了。我抬起頭看著牆壁,記得曾經在某處看見寫著爸爸的名字,其下還寫著這一句:一切從這裡開始。

正要蓋上筆記本,指頭突然感到一陣觸電,隱約看見暈開的墨跡下寫著的字。窗外是一片灰濛濛,看來快要日出了,可是黑夜還沒有過去。現在是非黑夜非凌晨的時分。在黑暗和迷濛的光線中,墨跡之中、隔線與隔線之間,字句依稀可見。

筆記本中記錄著的並不只是記憶,在字句之上、留白和空格之間,仍如樣留著爸爸想要忘記、不願再回想起的事情。字句雖褪色,但爸爸的無數次經歷、無數的恐懼、無法克服的絕望和微小的希望卻像活字般不曾消失。爸爸那走偏了的靈魂地圖仍留在筆記本之上。

我合上筆記本,眼淚流下,好一會兒後轉過頭去,朋友們仍在睡著。我一個一個的看著他們。

也許我們是注定要回來這裡的,我們的一切是從這裡開始。明白到我們一起在這裡的意義和喜悅。我在這裡犯下的第一個錯誤,這個我從沒一次親口承認的錯,仍像一個裂開的傷口殘留著。

這一切並不是偶然的,我是注定要來到這裡。我必須要回來,才可以找到因從前所犯下的失誤和過錯而來的痛苦和煎熬的意義,並因此真正踏出尋找靈魂地圖的第一步。


泰亨
22年8月3日

我在陽光下睜開眼,不記得是從哪時起睡著的。朋友們仍在睡覺,只有碩珍哥在光渦中站立著,這光好像是從哥手中拿著的筆記本發出的。那是冰冷而純淨的光,並在哥周圍翻捲著,既像光又像一種情感。

哥一一的仰望著那光,他好像在感受著些什麼、抓住些什麼,也像在努力把什麼抓緊在手中。看著看著竟叫我熱淚盈眶。

翻捲著的光漸漸消退下來並令課室回到一片漆黑。碩珍哥如樣站著一會後,轉過身來一個一個的看著我們。我抬頭看著他,感到他好像有些不同,又好像仍未改變。

哥看見我之後說:「我先走了。」我點點頭,看著他離開課室的背影。他明白到自己必須去做些什麼,並為此而離開了。


柾國
22年8月3日

張開眼後看見哥哥們睡得東歪西倒的。南俊哥背著背包躺在地上,玧其哥和號錫哥頭靠著牆正在睡覺,智旻哥躺在桌子上。

泰亨哥拉開窗簾,陽光照射進整個課室,我用手擋著眼睛說:「哥,把窗簾拉上吧。」然後哥哥們便一個一個的醒來。「碩珍哥呢?」有人問。泰亨哥回答:「他先走了。」我往窗外張望,運動場空無一人。

我們在課室前分手,我看著哥哥們離去的背影,然後來到網吧。最近我常常去網吧,黑漆漆的空間、關上手機跟外界斷絕來往後,只集中看著螢幕令鬱悶感稍稍減退。

這樣在昏間的密閉空間才能叫我安心,明亮和耀眼的東西叫我感到窒息。我喜歡在只有自己的空間、直視只屬我的現實和復仇。網吧就是這麼一個地方。

開始進出網吧是自那次去過那個地方之後,因為一股衝動,我坐上巴士前往那裡。可是在那時我已經知道,我必須要那到裡一趟,去確認在那裡發生的事是有何意義。我看著窗外的風景在想,我能相信哥哥們嗎?

下巴士後已經天黑了,我緩慢地向著發生意外的地方步行過去。幾乎沒有車的道路上依然幽靜,CCTV一台一台遠遠的隔開著。

我站在發生意外的位置上低頭看著,想起那天晚上,巨大的月亮在天空中的模樣、倒過來的世界、逆轉的視線中靠近的車頭燈、從我身旁經過又消失無蹤的車子形態、聽著恁地覺得耳熟的引擎聲。

我像那天一樣躺在瀝青地上,彎折著脖子看著天空,看不見月亮。要是跟那天晚上一樣有車子奔駛而來卻沒有發現我的話,也許會像那天一樣發生意外。想著這些的時候,突然感覺到瀝青地傳來輕微的引擎震動。

是有車正駛來嗎?想要抬起頭,但不知怎地不能動彈。震動越來越強烈,確實是有車子正駛過來。耳鳴響起,神經也悚然豎起,神智是清醒的但卻動彈不得,也喊不出聲。

這時一束強光在我眼前疾馳靠近,是車子在剎那間駛到我眼前,但我卻全身僵硬,連眼睛也無法閉上。咣!發出像地球爆炸的巨響,然後感到全身疼痛。

「救命啊!」心裡在叫喊著,但口裡卻發不了聲,無法吞聲,眼也睜不開。眼睛被車頭燈照得刺眼,疼痛和恐懼交雜叫我無法呼吸。好像有什麼炙熱而黏糊的東西從我的身體流出,痛得半死不生;意識殘酷地消散得太慢,劇痛仍久久未停。

明亮的視野又開始昏暗下來,後來便一直是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恐懼和劇痛也消失,很安寧,是多久沒這麼安寧過了?想要就此停留在這信地方,世界以外的地方,或許這裡才是我該待的地方。

我放開全身的力氣,讓身體投進黑暗之中。完美的黑暗和寂靜,完全無色無味的空間,這就是所謂死亡。終於來到終結了,想要就此結束一切。

這時有什麼啪啦一聲的掉在我的眼皮上,腦內某處好像通了電似的輕微痛起來。雖然閉著眼,但也知道是什麼一回事,我正在被埋到泥土之下,碩珍哥看著我撒下泥土,其他哥哥們也在,撒下的泥土越來越多。

我的身躺、臉和眼睛開始被埋在土下。「救我!」我叫喊著,但仍然發不出聲音。我悲鳴著,翻過身掙扎著起來。泥土跑進了口裡,無法呼吸,越是咳嗽泥土便越是往口裡進來。

我用力地咳嗽著睜開眼睛,我仍躺在路上,沒有泥土,哥哥們也不在。沒被車撞上,也沒有受傷。被汗濕透的身體在發著抖,發著冷也冒著冷汗,全身好像抽搐過後僵硬而疼痛。

抬起頭看見倒轉過來的世界,就跟那天一樣,我在車道之上,漆黑的天空之下。向著我重重撞擊的車、沉甸甸的劇痛、悲鳴、絕望、恐懼、那天所看見的東西和感覺迅速的穿過我的胸口。我該相信的是什麼?那天我所看見的都是真實的嗎?還是虛假的幻覺?

起來時有人說:「有什麼問題?就相信自己所看見的事。」我想起哥哥們的臉,他們以不解的表情看著我,然後擺出可怕的表情,發出卑劣的笑聲,一副好像在取笑只有我什麼也不知道的樣子,讓我像個傻瓜一樣被蒙在鼓裡。


「去死吧!為什麼不死掉?」有人急躁地喊叫著,把我從思緒中拉回來。螢幕上顯示著射擊遊戲,耳機裡傳來隊員大叫說有敵人出現,「趕快開槍!射啊!」

我急忙抓住滑鼠,向著出現在眼前的敵人瘋狂開槍,中了槍的人物角色像在風中散開似的消失了。我移動著滑鼠點開地圖來看,鐵路貫穿於地圖中央,鐵路旁是錯錯落落的貨櫃,看起來就像松州站和貨櫃村。

「在哪?殺死他,那邊也殺死!快!」我按下鍵盤更換武器,換上了能連射的機槍。一換好武器,那邊便出現了戴著黑色頭巾的敵人。想開槍的一刻,突然覺得那人是我所認識的人,然後一槍把他幹掉。

我向著接連出現的敵人毫不猶豫的開著槍,朴智旻、鄭號錫。我不自覺地吐出這樣的話,便噗哧的笑了起來。這麼一看那些敵人跟哥哥們長得滿像的,不,接連出現的敵人就長著哥哥們的臉。

我將敵人,不,我將哥哥們一一制伏,把從貨櫃出來的金南俊一槍射死。一會兒後沿著鐵路跑來的金泰亨也一槍中頭。我低頭看著倒在地上的哥哥,沒有任何感受。

這時有人從遠處開槍射中了我的肩,移著滑鼠動起來,看見拿著槍的碩珍哥,敵意一下子沸騰起來。我先躲到木箱後面,隊員在耳機中說:「我來處置。」我打斷他的話:「不,我來幹掉他。」

我站起來向著碩珍哥開槍,哥往右邊蹣跚幾步後倒下,玧其哥從後跑上來。沒有子彈了,玧其哥面無表情的向著我拉下扳機。雖然連忙躲避,但還是中了兩槍,生命值驟跌,螢幕變成一片紅色。

我扔下機槍,拿出短槍向著玧其哥的頭開了一槍,他便無力地往下倒,「WIN」的字樣便立時出現在螢幕上。

隊員在耳機中大笑著。「太棒了!打得很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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