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logue |     無盡的旅程
                     不能放棄
                     我們人生中最美麗的一天
                     找到自己的位置,為彼此留下的位置
                     為了我們
                     現實的表面與夢的反面
                     所有人也看不見的事
                     在一起就能歡笑
                     煙火之所以美麗

Epilogue |    倒轉過來的世界


所有人也看不見的事

泰亨
22年7月24日

從兩星期前就約好了今天要舉行柾國的出院派對。「柾國出院的話我們一起開慶祝派對吧!」我們曾這樣說過,竟完全給忘記了。

期間發生了太多事。和南俊哥在松州跑了一遍,也去了我們的課室。更甚的是,因為重建的問題,松州正在鬧翻天。時間過得頭暈轉向,然後我們在柾國出院前一天才記起來。

我們在倉庫課室出來的路上討論著該怎樣告訴碩珍哥關於他爸爸的事,有人提議在柾國的出院派對。「碩珍哥會來嗎?」「無論如何也要他來啊。」「怎麼叫?」「不知道,什麼方法也好。」說著說著大伙兒才突然記起——柾國就在第二天要出院。

我們吃驚的彼此對望,其實我們都差點完全把柾國給遺忘了。雖說是因為被碩珍哥的事搞得頭暈轉向,但我們把柾國給忘掉了卻是不爭的事實。

「該打給他嗎?」我說罷南俊哥便阻止我。「現在已經是半夜了。就把派對弄得帥氣一點吧,食物通常都是號錫負責的,泰亨你就準備尖帽之類的東西,智旻你……」智旻說:「我會準備禮物,畫簿他應該會喜歡的。」

「玧其哥會準備什麼?」對於南俊哥的發問,玧其哥噗哧而笑:「我出現本身就是禮物了。那南俊你會準備什麼?」「我不就是提供場地了?」


我們約好在晚上七點舉行派對,我在南俊哥的油站踱著步等他下班。哥靠近來對我說:「快走吧,遲了下班,我們要遲到了。」

南俊哥跟老闆鞠躬後向我這邊跑來,我也站起來。「到那邊該要過七點了。」我們並肩往貨櫃那邊跑去。

「碩珍哥真的會來嗎?」南俊哥說不知道。「他應該會來的,我有另外發訊息給他,」「你怎麼說?」「說要跟他談靈魂地圖。」


智旻
22年7月24日

打開貨櫃門進去,裡面一個人也沒有。貨櫃內的空氣在白晝被太陽燒得滾燙,好像一直在等候著開門一刻似的推湧而出。我摸著牆邊找著燈掣按下,光管不安地閃爍了幾下後便照亮了貨櫃內四周。

比約定時間遲到十分鐘的我,竟是最早到達的人。我開了風扇看看手錶,剛過了七點十分。他們怎麼了?是不是突然發生了什麼事?還是正在路上?

貨櫃裡作為派對場地來說實在太冷清,我急忙察看貨櫃周圍,沒看見能用得上的東西,只有南俊哥幾件日常用品而已,沒可能有什麼彩紙或尖帽。

找來幾張紙,一張一張大大的寫上柾、國、啊、恭、喜、出、院然後貼在牆上,雖然看起來更加寒酸但卻只能如此。我撫平著貼在牆上的紙,後悔該寫好看一點來著。

打開聊天室,確定大家在前來的路上後又過去十分鐘。敞著的窗外有火車經過使貨櫃搖動著,看著一抖一抖的世界,回想起自己打開醫院大門奔跑出去的情景。

若不是哥哥們、泰亨和柾國,我能夠打開那道門跑出去嗎?門就在那裡,但不是敞開著就能出去。也許碩珍哥也一樣被關在某處,正在等候有人為他推開大門。

什麼也沒法肯定,也不知道是否能幫上忙,可是如果我們在跌碰間找到的碎片也能成為一點線索的話。

貨櫃門被一把打開,打住了我的思緒。「什麼啊,只有你在嗎?」是玧其哥。


號錫
22年7月24日

自公佈松州市重建計劃第四區中包括育幼院以後,育幼院上上下下每天也如同在戰爭之中——一場沒有槍聲沒有戰場的戰爭,只有將即爆發的恐懼感在與日俱增。

金昌俊國會議員沒有對我們的提問給予回應,我們要求他公開陽地育幼院的遷移計劃,那並不是什麼強人所難的要求,但這沉默卻不辯自明。

要是真的有什麼令人高興的答覆,松州市和金昌俊國會議員一定會搶先公佈:陽地育幼院將被遷移至某某地區。然而卻聽不見任何回應,就代表陽地育幼院的孩子們將會被分散移送到附近機構。

不知道是誰先丟擲雞蛋,是阿姨中其中一人還是育幼院出身的哥哥,也不知道是誰開始肢體衝撞。示威隊伍,不,比起說是示威隊伍,其實不過是育幼院人員,跟市廳警衛和幫辦人員起了衝撞。

肢體衝撞也一樣是有點可笑的說法。我們不過是在世上畏縮著過活的人,不管我們是如何堂堂正正,人們都只會視我們為可憐人,或是危險或微不足道、不過是啃著自己繳的稅過活的人。

一個阿姨滾下了樓梯,幾個姐姐哥哥被警察抓走,還有一個阿姨原地昏倒而被送到醫院,連在養病中的阿姨也忍無可忍的來到市廳。

我在快要打完工的時候聽見這個消息,今天店裡的客人特地多。我拖著痛著的腿來到醫院,大家都在阿姨的手術室門前蹲坐著,看起來滿身瘡痍。

在這狀況之下,大家還是吃驚的問:「腳弄傷了嗎?為什麼受傷了?」「幾天前在下雨路上滑倒了,沒什麼事的。」我支支吾吾的在阿姨旁邊坐下。

不用細察也知道,大家垂頭喪氣的樣子不是因為受了傷,而是因為挫敗感——知道即使這樣衝撞也無補於事,這種心情就是在我們裡面根深蒂固的自暴自棄。

醫院走廊安靜得令人難以呼吸,所有人都不發一言。我們能贏過這場鬥爭嗎?我能做些什麼?連哭也哭不出來。

這時響起泰亨的訊息通知,「哥,不來嗎?大家都到了。」然後在他傳來的照片中看見碩珍哥。

南俊
22年7月24日

等不著聯絡不上的號錫,我們先開始了派對。號錫不在,沒有蛋糕和蠟燭,我們讓柾國坐在中間,然後拍著手別扭地唱起歌來:祝賀你出院,祝賀柾國出院……玧其哥擦起火機代替蠟燭,「許個願吧。」

柾國呆呆看著火機那點火,玧其哥說:「怎麼了,沒有要許的願嗎?那就許願以後不要再受傷吧。」風扇的風吹得貼在牆上的紙吧嗒吧嗒發響。

碩珍哥只是一直靠在牆邊坐著,一臉被人硬拉過來的表情注視著我們,好像感到厭煩似的偶爾看手錶。「哥,在想什麼了?」哥緩緩抬頭看著我,那冰冷的眼神令我心頭一沉。跟第一次在油站碰面、不久前在布帳馬車見面時不同,哥漸漸比先前變得更加冰冷了。

「哥,上次你不是問到靈魂地圖嗎?」一說到靈魂地圖,哥的眼神抖動了一下。「那個,哥去問問你爸爸吧。」他皺起臉來,好像覺得這是無憑無據的話。我想要說下去,這時號錫推開貨櫃門跑進來。

「哥,我以為你不來……」號錫沒理會智旻說的話,踏進貨櫃走向碩珍哥,好像連受傷的腳也沒去在意。號錫說:「哥,出來說句話吧。」碩珍哥甩開號錫的手,壓著聲線說:「我沒話跟你說,要說就在這裡說吧。」

緊張感在兩人之間冒升,號錫以發抖的聲音說:「就不能求你爸把陽地育幼院從重建計劃剔除嗎?要是困難的話不可以幫忙打聽孩子們一起被遷移的地方在哪裡嗎?他是你爸,就不能跟他說一句嗎?」

這樣說著話的號錫比任何時候也一臉迫切,碩珍哥只是眉頭也不皺的聽著他的話,然後說:「那是大人們的事。」

貨櫃內的氛圍一下子凝固起來。號錫啞然看著碩珍哥,然後低聲說:「哥不是不知道那地方對我有多重要吧?為什麼你說得好像是別人的事一樣?哥怎麼能這樣?」

碩珍哥的眼睛突然畏縮了一下,皺著眉按著太陽穴,按著牆邊站起來,說:「我還要幫你們善後到什麼時候?拜托以後你們的事情你們自己看著辦!」哥打開貨櫃門到外面去。


柾國
22年7月24日

碩珍哥一下子從貨櫃出去,泰亨急忙跟著出去,其他哥哥們也看了看大家後一起出去了。泰亨哥對碩珍哥說了這什麼,但碩珍哥好像沒在聽。我遠遠地看著碩珍哥的背影坐上車子。

車子輕輕起動後扭往旁邊,從貨櫃照射出來的光線照在碩珍哥的車子上,稍稍照在保險槓上出過意外的痕跡又隱沒在黑暗中。但奇怪的是看見之後,我一點感覺也沒有,沒有感受到一點衝擊,也不覺得憤怒,甚至一點也不覺得難以接受。現在一切也變得清楚明瞭。

消失於黑暗中的車子,跟那天晚上向著我靠近的車頭燈交疊起來。身軀被撞飛的感覺、無法吞嚥也無法呼吸的瞬間、令全身突然抽搐的恐懼、在快要失去意識時感受到的寒意、死亡的影子,還有突然看見的汽車保險槓意外痕跡。

我回到貨櫃裡,突然感到受傷過的腿上一陣酸痛。哥哥們看來要談些我不知道的事,好一陣子不會回來。


碩珍
22年7月24日

白白浪費了時間,我不該來這裡的。沒去出席爸爸的重建會議而來到柾國的出院慶祝派對,是因為南俊說要跟我說靈魂地圖的事,盼望著這會是找到讓我脫離這無盡痛苦的線索,然而只是聽見號錫求我救育幼院的話。

我踩下油門。為什麼他們總對我有所要求?都沒有要靠自己雙手解決的想法嗎?為什麼我要不斷的去救他們?很厭倦。不論怎麼去救回他們,他們總會回到同一個絕望的旋渦,那我到底為什麼還要救他們?

「別把時間白白浪費在沒用的事上了。」我回想起爸爸說過的話。就沒有誰也不救也能結束這一切的方法嗎?


泰亨
22年7月24日

從柾國的出院派對回到家裡——這熟悉的地獄。散亂一地的酒瓶和杯碟、栽倒在一邊角落,跟往常一樣吐著髒話的那個男人——我們的爸爸,這景象不再叫我吃驚。

可是看著蹲縮在地上撿著酒瓶碎片的姐姐,我不自覺地叫喊起來。姐姐詫異地回頭看著我。姐姐跟媽媽越來越相似,不只是乾瘦的背,就是連那種無力感也跟媽媽一樣。既然如此為什麼不乾脆連她的自私也學起來,拋棄我離開好了。倒不如連這一點也像她就好了。

「泰亨啊。」姐姐站起來叫喚我的名字,聽見這無力的聲音,令我感到忍無可忍。「都煩死了!」我向姐姐大叫一聲後衝出外面。

我隨意走著,沒有目的地,也沒有可去的地方。到了晚上仍是悶熱,每走一步頭腦內也發出啌啌的聲響,呼吸困難,臉頰一陣熱哄,可是我無法停下來。我用跑的步行著,用步行的跑著,然後停下來跺腳喊叫。

內心還是無法冷靜下來。橫過馬路時突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是柾國。明明對上了眼,但柾國卻轉身遠去了。乾脆這樣就好,我也不想讓他看見我這副模樣。我繼續走著,越過鐵路上的天橋。

直至看見門峴市的路牌才停下來:優良的居住地,歡迎蒞臨門峴市。

這才醒覺到,原來我正在找媽媽的路上。幾天前去找舅舅,他把媽媽的地址給了我,是他把我叫住的時候塞到我手裡的。看得出來是急急寫下的:門峴市北區樂園公寓103棟306號。

在當刻就知道那是媽媽的地址。我不發一言的把地址放進口袋,從巷子出來後就一把握皺了。

那天以後我總在想像103棟306號,只看過一次的地址,一下就刻烙在腦海之中。門峴市北區大街後面的公寓地段。回過神來後搜尋了去那裡的路:經過鐵路,過了天橋,穿過市中心。我想像自己走過這一段路。

來到103棟306號打開門,裡面的空間會是什麼模樣呢?媽媽過的快樂嗎?不快樂嗎?思緒延綿不斷。我寧可媽媽能過得快樂,丟下我們離開,就該過得比以前好。這樣的話,我才可以不用同情媽媽,並完完全全的怨恨著她。

我決心要假想著媽媽最終過上了平靜的生活,過著毫無後顧之憂只養活自己的生活;臂上和腿上不再傷痕累累,一天結束後一個人喝著茶,種著一小盆薰衣草;也許偶爾會眺望遠方想著姐姐和我,但最終仍得忘掉來獲取一點自私的安穩。

已過了午夜時分,大街仍像白晝一樣一片光亮。我經過急促的人群和車輛,拐進幽靜的岔路。那是前往媽媽所住的公寓地段最繁忙的道路,而裡巷就像是另一個世界。昏暗的街道、不安地閃爍著的街燈、掛著土氣的招牌亂七八糟的酒吧。我低下頭以急促的腳步穿過這充滿疲憊感的街道。


身後傳來一聲巨響,我停下腳步回頭張望。一家酒吧的門被一把撞開,一個男人被趕出門外。看起來是老闆的女人向著男人大聲呼喝後,咣的一聲用力關上了門。看來是那人喝了酒卻付不了錢。

那人搖搖晃晃的走著,撞上了我的肩膀,失去平衡而跌倒在地。我佇立原地低頭看著他,他並沒有要起來的意思,似乎打算就此睡著。亂糟糟的頭髮、半發著黑的嘴唇、因翻起的恤衫而露出的肚子。

我轉過頭去,看著前方挪移腳步。越走越快,然後跑起來,為了不讓自己回頭看但卻不成。那人仍在地上躺著,我最終停下腳步,不自覺地罵起了髒話。

「大叔,不能在這裡睡啊。」不省人事的男人已經睡著。我用力搖撼他的肩膀,傳來難聞的酒氣,是一陣熟悉的氣味。「大叔,快起來吧。」他眨了幾下眼睛又閉上,口裡喃喃唸道:「你是誰,你認識我嗎?」「不認識,可是大叔不能睡在這邊啊,沒有人能來帶你走嗎?」

我把他的手臂拉到我的肩上站起來,他想要挨著我站起來但又跌坐下去。我再次把他拉起,但他卻甩開我的手把我推開,並因此向後倒下。我再次靠近他,「你住在哪裡?我帶你回家吧,快起來嘛!」

那人不知我在說什麼似的看著我,嗤嗤笑起來。我又把他拉起,他又把我推開,如此反覆了幾次,最終大家都累了。那人再次倒下去時說:「別管我,由得我死掉吧。」

那人的家就在媽媽住的月租公寓旁的小區,我揹起他走著。我快累瘋了,那人的體重並不是鬧著玩的,每踏一步都叫我快要往生。

我了解揹著醉酒者是什麼回事。姐姐和我常常在晚上到處去尋找爸爸,也接過很多次從酒吧打來的電話。總在小酒館角落的圓桌、車來車往的路旁、殘落的後巷電線桿下找回爸爸的蹤影。

揹著這模樣的爸爸回家的路上,我和姐姐也沉默不語。我們為什麼要救爸爸,由得他被丟在路邊死掉不是更好嗎?把我們當成狗般虐打的爸爸,為什麼還要這樣把他揹回家?為了不問出這些問題,我們緊緊咬著牙不開口說話。

「我本來不是這樣的人。」在我背上的那人像在夢囈。「我知道。」我回答。

在潮濕的半地下房把他放下,我稍稍環視四周。砸壞了的飯桌、摔破的碟子,酒瓶和方便麵包裝袋散落一地。把他放下後好一陣子沒有起來,不是因為太累,而是希望那人能起來再跟我說些話,即使無趣也好。可是他一下子就睡著了,我徐徐站起來,再次前往月租公寓那邊。


快要到達月租公寓已是差不多日出——一天之中最黑暗的時分。這一區很寧靜,我拖著疲累的雙腿走向103棟,老舊的大廈裡有幾家亮起了燈。那些人為什麼這麼早就起來了?

想著這些的時候,聽見有人從玄關出來的腳步聲,是一個頭髮綁得亂蓬蓬的大嬸慌慌忙忙的出來,看見我後好像嚇著了似的縮著身子。我轉開腳步躲開她,看見不遠處有一個公園。

在韆鞦坐下,抬起頭看著103棟的走廊。我用腳尖踢著地上的沙子,抬頭看著三樓。舊得掉了漆的韆鞦發山嘎吖嘎吖的聲響。都跑到這邊來了,我是在躊躇什麼呢?全身、心臟也在刺痛著。

不知道在這裡坐了多久,然後看見三樓有人出來。雖然隔太遠看不清臉孔,但看起來是個瘦削的中年女人。她把雙臂搭在走廊欄桿上,俯視著公園這邊,然後點起了香煙。火機火光閃了幾回又消失,煙在藍色的凌晨空氣中散開。

我一動不動的看著那模樣,或許太陽正升起,周圍開始白濛濛的亮起來。那女人仍以一樣的姿勢站在那欄桿邊,抽了一根香煙,又接續點起第二根。

那人是不是也在看著我?雖然從遠處看不清臉孔,但看著凌晨在公園韆鞦坐著的人時腦裡會有什麼想法呢?我抓緊韆鞦的鐵鏈,不讓它發出聲響。煙頭的火光亮起又變暗,太陽正在升起,迎著漸漸泛亮的天色,她點起最後一根香煙,然後轉身消失在門後。我從走廊左邊起的門一個一個的數著。304,305,306。所以那就是媽媽的家了。

我踏上樓梯,在媽媽剛剛站過的位置站著,煙頭隨處散落在地。我以媽媽剛才把手臂掛搭在欄桿的姿勢俯瞰著,凝住著我坐過的那個韆鞦良久。

聽見306號裡傳出聲音,我用手掌擦了把淚跑下樓梯。聞到手掌因握過韆鞦而來的鐵鏽味。

離開公寓區,展開的是繁忙的早晨景象。來到巴士站打算乘坐巴士,媽媽的家漸漸遠去。突然想要回頭,可是現在得回家去了。


南俊
22年7月25日

「碩珍哥會再聯絡我們嗎?」泰亨從早上就傳來訊息。昨晚的痕跡仍如樣留在貨櫃各處,久違地七個人在這裡鬧嚷著。可是所謂派對卻婉惜地一片荒涼。「再等等看吧。」我回覆他說。

工作期間內心總是一片複雜,想起了昨晚號錫的臉。想過幾次要給他發個訊息,育幼院被提早拉進重建計劃完全是我的責任,要不是我把那份文件丟進記者室,第四區重建便會一直是遙遙無期的事。號錫也知道這個事實。

下班後我前往雙星漢堡,越過玻璃窗看見號錫的臉,他沒在接待客人,也沒在收銀枱那邊,只是在店內的椅子上坐著。突然跟他對視,他注視我一會後又移開視線。

我在大廈前徘徊等候,他撐著拐杖出來。昨天明明還只是纏著繃帶,今天卻架著固定夾。「腳傷惡化了嗎?」號錫不作回答。

我跟著號錫的腳步慢慢走著。「坐計程車不是更好嗎?」號錫仍然一言不發。這是我第一次面對號錫感到這麼不自在。「你下班了嗎?不是還沒到時間嗎?什麼事了?要去育幼院的示威嗎?」

號錫停下來,「南俊啊,我一個人去就好。」他臉上沒有表情,我所認識的號錫並不是那樣的人。我明白育幼院對他來說是個怎樣的地方。

「對不起,都因為我。」我含糊著說。「但我還是能幫上忙的。」號錫嘆口氣說:「你?幫什麼?怎麼幫?」他良久沒說下去,那沉默就像是對我的責備。「你住的不法貨櫃村也快要被拆卸了,有比我們好多少嗎?」

我知道那不是對我的非難,而只是因無力感而來的憤怒。

「南俊啊,你走吧。」因號錫疲憊的聲線,我停下了腳步,只是凝望著他遠去的背影。


號錫
22年7月31日

幾天前我搭上了火箭,就在請病假後的第二天。架著固定夾在店內只會成為妨礙,去練習室也沒什麼也可以做的。早上醒來沒有想去的地方,也沒有要去的地方。撐著拐杖出去也只不過是出於習慣,那是因為白晝的屋塔房太過悶熱。我在陽地川之上的橋上遠遠看著遠去的火箭,乘著一下衝動來到車站,買了火箭的乘搭票。

華麗的城市、帥氣的古代遺跡、廣闊的大自然,並沒有想要去看,沒有目的地,也沒帶上什麼行李,我只是想去松州以外的地方。並沒有抱著興奮期待的心情搭上火箭,只是以幾分錢買了車票,我只是像一件行李沒有意志地讓自己被帶到任何一個地方。什麼也不想去想,真希望沒有問題是在等著我去解決的。

腳傷好一陣子沒好過來,因為重建的問題東奔西走著,傷處漸漸腫脹起來。戴上壓力繃帶但沒什麼效果,最後得架上固定夾。育幼院遷移並不見什麼曙光,這也顯然不是我能解決的事。以為碩珍哥是最後的希望,但他卻報以冷漠。

火車目的地是雙星漢堡新分店的預定所在地——霞谷。前往那裡並不是因為已決定要被調到這裡工作,我只是在螢幕板上的地名中隨意選一個比較熟悉的。前往霞谷的火箭需時二小時,城市面積跟松州相若。

火箭沿著陽地川前進著,經過市廳和新城市預定建設地區,然後轉個彎後,松州便從視野裡消失了。我沒有回頭看,只是看著前方。

對霞谷的第一印象是跟松州差不多,卻比松州更有生氣一點。我趕快跳上月台,跟在人群後面緩緩而行。這樣慢慢走著真不像平時的我。

可是那天我慢慢的走著,慢得要妨礙人流的程度。那天的我決心不要像鄭號錫往常的步速行走、不顧慮身旁的人而隨心所欲、要吃平常不吃的辣、吃好買單後也不要打一聲招呼,還要在周圍沒有人時在街上隨處吐口水。

按著網上地圖來到預定新分店的地點,就在高中附近的商店大廈一樓,旁邊有文具店和二十四小時紫菜飯卷店——竟可笑地跟松州雙星漢堡所在地點差不多。

我四處張望,想著如果真的要調到這邊上班,該在哪裡找房子時撞上了別人。「對不……」下意識說出這句又止住,瞪著眼睛看著那個人,「好好看路嘛。」在霞谷的鄭號錫要任何時候也要當個流氓、瘋子、霉氣鬼。

這錯覺只維持了五秒。「號錫哥,對吧?」是一個認識的臉孔,中學舞蹈學會時曾一起練舞的後輩,也曾經在那時期一起在雙星漢堡打工。這麼看來,會對霞谷感到熟悉也許是因為這傢伙。

他搬家到霞谷之後,我們維持聯絡了一段時間。一兩個月前,還收到他的訊息:「夏天要在霞谷文化會館舉辦表演,為表演做準備都累得要死了。」他說那個表演是在今天晚上,「會由今天起舉行一個星期。哥,有時間的話來看吧。」霞谷文化會館就在雙星漢堡預定分店的大廈旁邊。

等了兩小時後的表演不外如是,有不錯的時刻,也有令人可惜的地方。我在一一回想,要是我的話會這樣做來著,那個能那樣做的話會更好。演出結束後後輩上前來悄悄問道:「哥,覺得怎樣?」我舉起姆指站起來。

「可是哥為什麼會來霞谷呢?」我指著外面說:「旁邊要開雙星漢堡分店了,我在想要不要來這邊。」後輩高興地說:「嘩,哥,雖然現在才跟你說,但那時編舞編得最好的兩個哥哥,要是你們都搬到這邊來,我們就有救了!」

後輩把舞蹈團員叫來,跟他們介紹我是將要一起跳舞的哥哥。我詫異地勸阻著他,但大伙兒跟我鞠了躬,我解釋說這是還沒有決定好的事。

後輩說這是開玩笑,邀請我一起吃晚飯,然後又問:「說真的,覺得怎樣?」我只是再次舉起姆指,然後對他們一個一個的說起各人的長處。每當我說著,團員們眼裡都閃著光芒,認真的聽著和發問,還給我播放影片;另一人又問別的問題,說著自己喜歡的舞者,又起來做了些舞步動作。

然後便錯過了火車班次,就是這樣我在霞谷留了下來。我在後輩的自炊房留宿,每天晚上也跟著他到表演場地。在霞谷的鄭號錫當起了無薪員工,負責打掃、日程確認、點餐等類的必要事務。

偶爾還是會在意起松州那邊的事。新聞仍在報道著重建的事,在想育幼院現在不知道怎麼了。

有一次碰見雙星漢堡總公司的職員,他問我怎麼來這邊了,我只是支支吾吾。他問起調到霞谷工作一事,考慮得怎麼了。還說有人從工讀生到當起直營店店長,拿到公司獎學金到美國留學了,「號錫你不久後也是有可能的,好好考慮吧。」

職員離去後我察看四周,思考著作為霞谷的鄭號錫生活的模樣,還有成為直營店店長後到美國留學和生活,說著英語,也跳舞和唸書的鄭號錫。

看見那邊的學生們從學校湧出來,是暑假補課班嗎?舞團團員叫了我一聲哥,我假裝認得他們,然後他們把影片點給我看。「請教我們這個動作吧。」


南俊在四天之後出現,在雙星漢堡預定分店前等著我。這段期間朋友們給我打過幾次電話,也發來訊息,但我也沒接沒看。當不了霉氣鬼、瘋子、流氓,現在我是霞谷的鄭號錫。

我沒正眼去看南俊便問:「你怎知道我在這裡?」他說他去過雙星漢堡。我想起在幾天前遇見總公司職員,看來是從他口裡聽說的。

我們在便利店前找了個位置,桌上有一瓶燒酒、兩個紙杯、一塊魷魚乾。南俊沉默不語,我看著他。他是個身兼幾職也還要上圖書館、總被時間追趕著的人,跑到這邊來,看來是有話要說。不,是有太多話想說。

大概他會說這樣的話:為什麼要跑到這邊來,腳受傷了不是該留在家裡休息嗎,育幼院現在怎麼了,一起盡力吧,也該想想生病的阿姨,知道你很累但這樣又能解決什麼。可是這樣的話南俊一句也沒說。

南俊一言不發的喝了幾杯後深深吁口氣。「號錫啊,還記得高中時因為遲到而第一次一起被罰打掃嗎?」我喝下一杯代替回答。「那時的碩珍哥看起來像是第一次打掃,我們都在他後面看著無語了。」「有那樣的事嗎?我不太記得了。幹嘛要說起那時的事。」我故意硬生生的說。

「我是說碩珍哥,雖然我也不太清楚,但他一定有我們不知道的苦衷,你也知道的,那哥太善良了。」南俊說起了碩珍哥的苦衷。

我舉杯一飲而盡。苦衷?我為什麼得理解哥的苦衷。哥在有錢人家出生,坐的是外國入口車,留學、上大學,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我為什麼得理解哥的苦衷?還有,金南俊你該站在我這邊啊,該站在我的立場去擔心我的苦衷啊。

代替這樣的話,我只是說:「我打算要調到這邊來。」我指著雙星漢堡預定分店,再喝下一杯。很苦。南俊看著正進行裝修的店內說:「我聽說了,說是直營店,前途會不錯?」「嗯,表現好的話還能去美國留學。」南俊說了句那就好了,然後斟了一杯。我問:「你來了這邊,那油站怎樣?」「沒事,就這樣。」

我們說著說著,對話連不下去就喝酒,並如此反覆著。

第二天我在後輩的自炊房醒來,胃裡一陣翻騰。我喝多久了?我是怎樣回來的?看來斷片了。轉過頭去,才發現南俊也睡在地上。

「是喝了多少啦?」後輩打開玄關門時說。「家裡沒有方便麵所以出去買了,沒在期望要吃什麼豆芽湯吧?」

「金南俊,起來啦。」我搖著他的肩膀,他嚇得一下坐起來,四周張望在想這裡是哪裡。他茫然的看著我然後問:「現在幾點?」

「連再見也沒一聲,真小家子氣。」我一跛一跛的來到霞谷站,南俊跑著揮手。「金南俊掰掰!」我大聲喊道,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他在人群中消失了,但我仍然走向車站,因不能走快一點而感到鬱悶,兩手撐著拐杖絆手絆腳的。看見遠處寫著「霞谷站」。

回想起昨晚跟南俊的對話。「號錫啊,酒為什麼這麼甜你知道嗎?酒喝著是甜的,代表人生過得苦。哪裡有苦的酒賣啊?鄭號錫,決定得好,別再回來松州了。」「你不用擔心,絕對不回來。」南俊舉起酒杯,「說好了啊。」「對,說好了。」我們碰杯,說著松州鄭號錫不會說的話。

到達霞谷站的火車即將要離開,這時收到一個訊息:鄭號錫記得守約。火車慢慢移動起來,然後加快著速度變成了火箭。

在霞谷站發射的火箭,兩小時後就會到達松州,然後南俊會僅僅在上班時間到達油站。我想著他頂著亂糟糟的頭髮,一身酒氣的拿著入油槍便笑了起來。

「管好你自己。」我回覆說。然後火箭響起笛聲離去,漸漸變成一小點後消失於眼前。竟流下了眼淚,我轉著身把眼淚擦去。

真是的,又哭又笑。這是松州鄭號錫嘛。

 

如需轉載,請清楚列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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