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logue |     無盡的旅程
                     不能放棄
                     我們人生中最美麗的一天
                     找到自己的位置,為彼此留下的位置
                     為了我們
                     現實的表面與夢的反面
                     所有人也看不見的事
                     在一起就能歡笑
                     煙火之所以美麗

Epilogue |    倒轉過來的世界


煙火之所以美麗

碩珍
22年8月3日

回到家裡,照片仍散亂的放在地上。我一張一張的撿起來,坐在鋼琴前在彈著些什麼的玧其和柾國、坐在窗邊的南俊、在旁邊嬉鬧著跳著舞號錫和智旻。

頭仍在痛,可是我明白到,這頭痛代表我正在看著的、我想要記起的東西對我來說何等重要。

我再次打開爸爸的靈魂地圖,如果這是爸爸的靈魂地圖,那我的靈魂地圖又是什麼?我所犯過的失誤和過錯、我做過的選擇和沒去做的選擇、隨之而來的結果和改變了的事,這些都包括在其中。

突然看見地上照片中的場景好像動了起來,下一刻玧其的鋼琴聲響起、南俊和泰亨笑著在海邊跑著。

這些情景像被投影在空氣中的影片播放著,音樂在流動、聽見了笑聲、陽光在照射。情景與情景交疊、片段與片段延續,有什麼無以名狀的東西在心裡湧瀉開來,正沿著血管延伸到體內各處。腦袋中好像有什麼豁然開朗的倒塌下來,記憶像爆竹一樣在爆發著。

一下子被解開的記憶令我無法保持清醒地翻捲著。發亮的、悲傷的、想念的、磨人的、快樂的記憶在房間中打旋。凝視著這一切的時候,一陣感到難以置信的心情。我是怎麼能把這些時刻都忘掉?然後我發現,口袋中有什麼在發著光。

我伸手進去翻找著,那是一張寶麗來照片,上面有顯然可見的摺痕。突然好像聽見柾國的聲音,「哥,我們在這裡拍照吧。」回頭一看是個海邊,朋友們向著我的車跑去,找了位疊擺起姿勢,嚓咔的按下了快門。

不,不是的,這同一張照片,是在同一個地方拍過了無數次。而在無數的時刻中,只有這一次循環中按下了快門,拍下除了我以外六個人的照片也是只有這一次循環才有的。一直以來都是七個人一起拍照。

下一刻,在房間中迴旋著的片段消失掉,寶麗來照片中的場景在眼前出現。海風吹拂,脖子因炎熱而流著汗,光著腳踩在沙灘上感到腳底刺刺的。

「哥,快過來!」南俊在揮著手,「快來,跑過來吧!」泰亨說。我設好時間,然後向著他們跑過去,腳陷在沙裡,轉過身來便剛好聽見嚓咔的聲音,有人笑起來。

沒有該笑的原因,但我們仍是笑著,指著對方不知在笑些什麼;捧著肚子,在沙灘上滾著,笑得快要流出淚來。

然後一抬起頭便再次回到房間,所有記憶的場景消散,只剩我一人站在照片散布一地的房間裡。低頭看著拿在手中的寶麗來照片,裡面的場景正在慢慢轉變,以海邊為背景的照片中,在車子旁邊站著的六個朋友身旁,出現了我的身影。

突然回想起貓的說話:代價會隨之而來。這就是那代價——失去對我而言最幸福的回憶,忘記我所珍重的人們。現在才明白到,我作了一場如此可怕的交易。

一陣風從窗外吹來,我環視四周,不知時間過了多久。天色已亮,天空萬里無雲。是早晨,新的一天。從窗外的空氣使房間內的溫度漸漸上升,涼快的風在我身邊繞著。

你相信自己能夠糾正失誤和過錯,拯救所有人嗎?事至如今我才能回答這個問題,也開始猜透重新回到以為已結束的循環的原因。

我答錯了,我並非要去拯救所有人,也不是要糾正失誤和過錯。

答案是,接受自己所犯下的失誤和過錯,那唯一我沒法拯救的就是自己。原諒自己、了解自己、愛自己,那是自救的唯一方法。

風漸停,消散於空氣中。我醒悟過來,現在一切痛苦也結束了。


南俊
22年8月7日

離開油站,夜已深,但白晝的炎熱像駐紮在路上不願離去。我眺望曾跟泰亨悠轉過的市中心。

對不久前的事開始感到如海市蜃樓般渺茫。從倉庫課室回來後,我又回到忙碌的日常之中。維持生計對我來說仍是最重要的事。到油站上班,也找到短期兼職,拖著疲累的身軀回去後倒頭便睡。

回到貨櫃村,一陣陌生的晚風往臉上吹拂而過。在昏暗中左顧右盼,貨櫃上貼著一則告示:按照松州市中心重建計劃,9月30日將進行拆卸工程。往四周環視,發現每個貨櫃上也貼著一樣的告示。

真的會進行拆卸嗎?試過幾次從來到貨櫃村的市廳職員手中接過有關拆卸內容的告示,就包括我在內的貨櫃村居民沒有任何權益。這誠然是事實,無故佔用棄置貨櫃的我們實在沒有什麼權益可言。

「真的會直接清場嗎?」住在貨櫃村尾的大叔遞上告示說。「不知道,照這氛圍看來這並非只是知阻嚇。」大叔再次瞄了一眼告示,便撕碎往地上扔。「明明是有人住的地方,還睜大眼要拆掉嗎?拆吧,有種就拆吧!」

即使發生暴力事件也不予干涉的重建交件已被公開,責難無理拆卸的新聞和報導爆發,也出現了彈劾金昌俊議員和松州市市長的示威。有人說發生這樣的狀況未嘗是一件懷事。但真的如此嗎?輿論會成為我們的後盾嗎?

分明會有因為重建而獲利的人存在,而這些人也一定有所謂的正當理由。世界並不會站在弱勢、掙扎求存、沒有價值的人那邊的。即使有一刻對這些人感到同情,但這同情並不會持久。法律和制度也從沒試過站在我們這邊。

我在貨櫃前捲縮而坐,鐵路也只剩下一個半月時間,只能暫住在油站的雜物房。可是還有人是走投無路的,他們只能高聲呼喊,玉石俱焚的去衝撞,別說是最好的選擇,就連沒那麼壞的選擇也沒有。想起了宇昌的臉。

我打開手機,看著幾天前碩珍哥傳來的訊息。「南俊啊,謝謝,對不起。詳細的以後再跟你說,再聯絡吧。」


碩珍
22年8月7日

所有記憶回來後感到悲慘,原來失去以前的記憶並不是問題的全部。令我更難忍受的是這次循環中我所做過的事。

我出席過幾次重建項目會議。所有人都清楚,他們在計劃的是什麼、過程之中會出現什麼問題。曾看過爸爸的文件中有關貨櫃村居住現況一覽,上面有南俊的名字,並用紅筆圈著。我是計劃把南俊趕入絕路的積極參與者和共犯。

感覺那個共犯並不全然是我,而是我從我的皮殼剥開出來被扔到一邊,卑劣而醜惡、自私而冷漠,沒有一點人性的溫度。

我想要抗辯那人並不是我,那不是出於我的意志,一切都是那個皮殼所犯的錯。然而那個皮殼有著我的面孔和我的身體。犯下所有的失誤和過失的不是別人,而是我。

我拿起爸爸的日記,記憶中爸爸並不喜歡我跟朋友們一起,他一直說的「沒用的東西」也包括這些沒有背景的朋友們在內。

突然覺得,爸爸怎麼能夠這樣。想到平常的爸爸,不曾覺得他有其他一面,可是在倉庫課室發現的日記中,爸爸是有朋友的,是重要得讓他要回到過去要拯救的朋友。爸爸是在放棄了朋友的同時也放棄了自己的靈魂,並變成一個如此冰冷的人嗎?

我走進書房,把日記遞到爸爸面前。「這是什麼?」爸爸無心地接過日記並翻開紙頁,他瞬息皺著臉,好似僵住了的一動不動,也不看我,也不合上日記,視線只是釘在日記上。

爸爸的手在翻著日記,表情一直變換著時仍痛苦地皺著臉,想要忘記與想要記得在他臉上交替著。

爸爸是沒有表情的人。雖然與居民會面時或進行活動時,他都擺出可靠而謙遜的臉,但也只不過是爸爸無數個面具中的其中一個。痛苦在這樣的面孔上經過,我感到難以置信地注視著爸爸的臉。

「爸爸,關於重建……」爸爸聽見我的話便合上日記。「我不知道你是從哪裡找到的但都是過去的事了,已經過了很久,也發生過很多事。」表情又消失於爸爸的臉。

「爸爸不是也曾經擁有珍惜的朋友嗎?為了救他們而付出了很多努力。」可是我並沒有說出口,即使我沒說爸爸也知道我為何要把日記交給他。爸爸的回應是拒絕。

「請你再考慮一下吧,即使到現在還是可以挽回錯誤的。」我對站起來離開書房的爸爸說,他徐徐轉過身來看著我,「現在這些事已經與我無關。」


號錫
22年8月7日

在課室分別之後,碩珍哥沒特別再聯絡我們。松州仍然因為重建而一片鬧哄哄,南俊和我也面對一樣的問題。

「真的會按計劃進行嗎?沒有其他消息嗎?」從南俊聽說被貼上拆卸鐵路的告示,這樣的問了他,但也沒得到什麼特別的答覆。玧其哥、泰亨和智旻得知我們的狀況,偶爾會不痛不癢的問候我們。

至於柾國,聽他來到雙星漢堡的同學們所說,他幾乎都窩在網吧打電動。我以為他們有什麼搞錯了,我所認識的柾國雖然偶爾會到網吧,但總不會到上癮的地步。

可是幾天前我碰見柾國進了網吧,並不是為了探看他是不是真的上癮了。不久前在倉庫課室分別後,這才再看見他的面,那時沒有好好跟他說上話。

Top Place網吧在五樓但沒有升降機,我拖著仍未拆下固定夾的腳爬上樓梯。網吧昏暗的燈光之下,人們都戴著耳機盯著螢幕,雖然也有吃著零食看劇集或電影的人,但大部分都是在打電動。他們的耳機上連著麥克風,急躁地說著話並移曳著滑鼠,而且聽見他們說:「死吧!死吧!快跟上來!」

我在一列椅子後面經過來到最後一個位置,從背後看見一個坐在皮革椅子的人,他正在玩射擊遊戲。他以左手快速的按著鍵盤,右手在挪動滑鼠瘋狂的按著。人物角色每動一下,畫面的顏色也跟著轉換。

我低下頭去想要看清他的臉,又紅又綠的光交替的照在那人臉上,看了一會在認才那是柾國。戴著耳機的柾國注視著螢幕在打著電動。

柾國向著遊戲裡的人物角色毫不猶豫的開著槍,就像按照計劃一樣一個接一個的殺掉,間或吐著髒話和嘲笑,專注得根本沒留意我看著他有多久。

我沒去叫他,只是看著螢幕。他向著倒地的人物角色開槍,好像在發洩怒氣,螢幕上浮現著「WIN」的字樣後遊戲便結束了,接著是黑色的待機畫面,並反照著柾國的臉——一雙茫然的眼睛。雖然螢幕上也反照著我的臉,但他沒有察覺,就像把自己關在只屬於自己的世界之中。

我想要拍拍柾國的肩但又停住了。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感到害怕。


碩珍
22年8月10日

一外出雨便落下,看來會下好一陣子。我把車開上大路,經過松州站來到玧其工作室的附近。完成清場的地區裡,每家商店外都會劃著一個X字,垃圾也凌亂地堆積著。道路一時上坡一時下坡的,玻璃窗都破碎的住宅之間雜草叢生。

我清楚知道我該做些什麼,但我無法不猶豫。承認並坦誠自己的過錯,站在世界面前面對責難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再次細看過去幾天找到的東西——裡房保險箱內的資料,跟建築公司簽的內部合約、秘密資金帳簿、巨款利權、劣質工程、臨時合約,以及為了隱瞞這些東西的虛假文件。

一切都是我爸爸的所作所為。「經過太長時間、也有太多事情已不能挽回。」想起了爸爸的話。也許真的只能如此,爸爸已來到無法回頭的境地。但我仍無法就此作罷,要是爸爸做不到的話就由我來動手。

我把車轉了方向前往第四區,在樹之間看見貨櫃村。經過北松州中學,拐過彎後是陽地育幼院,雨中的運動場上空無一人。空曠的運動場上,雨水落在水窪中。交通燈轉換,慢慢向著育幼院對面的住宅區。

經過老舊的住宅和呆板單調的低層建築物,破舊的超市前有橫額掛在兩支電線桿之間,上面寫著「忽略居民的重建是為誰而重建」。幾個拿著雨傘走著的人躲開我的車子經過。

我拿出手機,打給披露重建文件的記者。「這事會如何收場,你有信心擔當得了嗎?」我說我不知道,他又問,所以你會反悔嗎,我說不會。記者再次確認我說的話後就掛斷了。

我看著窗外。我並沒有信心擔當得了之後將要發生的事。儘管這些都是惡行和不法,但那是我爸爸。可是現在已不能回頭,也不想要回頭。我曾後悔過太多次,現在要做必須要做的事。

我打開手機裡跟朋友們的聊天室。


號錫
22年8月11日

碩珍哥在訊息裡叫大家在南俊的貨櫃見面,我離開雙星漢堡趕著腳步。晚上十點過後仍然炎熱,不見下降的氣溫叫人全身倦透。

前兩天去拆下固定夾,醫生吩咐不能太操勞,可是我焦急著,不知道碩珍哥會有什麼話要說。在倉庫課室分別後第一次見面,是關於重建計劃的消息嗎?他會解釋前陣子所發生的事嗎?

我另外給柾國發了訊息但得不到回覆,給他打電話,也響了好一陣子才接。四周喧雜,他好像在網吧。「碩珍哥好像有事要告訴我們,柾國啊。」


「是忙內所以最遲來到嗎?」柾國是最後一個來到貨櫃。「不熱嗎?」有人這麼一說,我們便到貨櫃外面,在後面的沙發上坐下。隨著天氣變化,淋濕過、結過冰又融雪,沙發已壞了半邊。泰亨跳著坐在上面時揚起了塵埃,角落的布料一下被撕破,玧其哥躲開。

雖然七個人聚在一起,但卻不像以前般打打鬧鬧。「我們是不是該堆個營火?」泰亨說,南俊便像以往熟悉泰亨的玩笑的,回應他現在是夏天。碩珍哥坐著一言不發,雖然面色沉重但卻不像以前那樣陌生冰冷,只是看起來有點疲累。

「什麼?玧其哥是因為你而被退學的?哥是校長的間諜?」我吃驚的問。碩珍哥出奇不意地說起高中時的事。「到底在說什麼了?」南俊拉了拉我讓我停下。

碩珍哥接著說下去,關於家人、小時候被送到美國,還有回到松州第一次見校長的那天。所有人良久沒有開口說話,流著大汗也沒有用手扇風。我看著玧其哥,這些事的當事人。要是說有誰是受害者,那人一定是玧其哥。

玧其哥在想什麼想得入神似的盯著地面看。從那時起時隔兩年,要是那時哥沒被退學的話,他的路徑又有什麼不同?

玧其哥終於開口說:「雖然是已過去的事,但在那時說出來的話就更好了。」碩珍哥說聲對不起,玧其哥點了點頭。

感覺事情好像解決了但事實並非如此,雖然是過去的事,但也因此而令現在出現變化,對於玧其哥和碩珍哥也一樣。這並不是一句沒關係就能解決的事,這也許會花上時間去啄磨的事後才得出結論,也可能會永遠留在心底裡的事。

「我打算明天把關於重建的事全都抖出來。」碩珍哥說著把一綑資料從背包裡拿出來。「默認勞務公司的強拆行為的秘密協議書只是冰山一角,爸爸帶頭的松州市權力者勾當已超過能想像的程度。」哥慢慢的說著。「把這些事實公開也許能解決很多事,但坦白說我也不知道往後會發生什麼事。」

碩珍哥看看我和南俊之後說:「接下來我要說的是更加複雜更加奇怪的事。雖然不知道你們會不會相信,而且是非常難以相信的事,但剛剛玧其說的話是對的,即使現在才坦白,但我還是應該坦白。」

碩珍哥深呼吸一口氣後開始娓娓道來——從美國回來後所有人遭遇的不幸、在海邊遇見的貓、讓時間回轉的契約、無數次反覆經歷的事、靈魂地圖及其代價、漸漸消失的記憶。

不知道是從哪時起吹起風沙,哥說的這長篇故事實在叫人難以相信。天啊,真的有可能回轉時間嗎?真的能扭轉已經發生了的事?柾國和玧其哥死了?智旻也死了?我從樓梯滾下來沒法再跳舞,泰亨殺了爸爸,南俊坐牢?真的發生了那樣的事?甚至不斷重覆地發生?

已不記得風沙是在碩珍哥說著話時還時什麼時候吹起,也許是從一開始,又或許只是現在心情像一場風沙吹刮著。

隨著碩珍哥繼續訴說,風沙也越吹越大,好像我們所有人、坐著的沙發、南俊的貨櫃,甚至是整個松州也被籠罩在這風沙之中,令我們所有人也無法集中,不知不覺間閉上了眼睛,因眼睛刺痛而流著淚。

越過閉上的眼睛,我感受到了,甚至像親歷其境般鮮明活現——在回轉的時間中有什麼在猛烈地閃動、窗門碎掉的聲音、有陽光照射的房間,還有在房中哥張開眼後的視線。

火機掉下,火舌沿著火水燃燒起來的聲音、爛尾樓的樓頂、在松州夜景中下墜的速度、腳骨碎裂時世界倒轉過來的一刻、在水中越沉越深的窒息聲、在法庭回頭看見的藍天、拾起酒瓶碎片的一刻、忍無可忍而爆發的憤怒、染在手掌上無法擦掉的血跡。回到過去的時間、猛閃的感覺、哥奔跑著的模樣,然後又碎裂的窗門,啪啦啦的跳過的月曆,玧其哥、南俊、我、智旻、泰亨、柾國的臉,然後又另一次猛閃。

獨自在海邊的碩珍哥,在延續不斷而殘酷的時刻中無止境地跑著的哥。還有一張寶麗來照片,以大海為背景站著的七人。

在這風沙中我完全知道了發生在哥身上的事——他做的選擇、犯過的錯、為了我們重覆著的無數時刻,還有失去記憶和變得冷漠的原因。

我慢慢張開雙眼,四周仍是仲夏中的松州,沒有一點不同。空氣仍悶熱,殘舊的沙發刺刺的表面。貨櫃後方有一個鐵罐滾動的聲響。大家也沒有說話,風沙了無痕跡地消失,夜空中掛著月亮。

感覺該說句謝謝和對不起但卻沒有開口,不,言語已無法表達我現在的感受。


泰亨
22年8月11日

手插在口袋走了好一會,我用力不讓自己看周圍或天空。我經過玧其哥的工作室、工地、內里油站、木蓮公寓、慶一醫院。怕會抬頭看見這些地方而想起碩珍哥的事而只是盯著地面。

雖然碩珍哥只是淡淡然的說著他的故事,但我們卻無法淡淡然地聽著,那是無法安坐而聽的故事。以為都是夢境但原來都是現實。哥說完話後大家都沉默良久,沒有人開口說話,但那沉默卻像雷聲在貨櫃周圍響起著。

我來到塗鴉前舉頭,出現在惡夢中碩珍哥的臉仍在牆上,卻不再感到寒意,也不懼怕。我伸手碰著那空洞的眼睛。真的有所謂命運這回事嗎?

聽見遠處有人在唱著歌。若一切也是命中注定,那麼我站在這個地方也是早已預定的事嗎?這樣的話碩珍哥所說的有人會死,也有人會遇上意外。因為哥沒有放棄我們,所有人才能存生下來,所以我才可以站在這裡。

我挪動手指試著描畫出眼珠。也許未來將以我們所繪畫的方式而有所不同。

我走出巷子,抬眼看著松州,那看那邊的松州第一高等中學,鐵路和陽地片就在那後方,而後面更遙遠的地方就是更廣闊的世界。眼淚好像快要流下來,我把緊握的手放在口袋中低著頭行走著。


柾國
22年8月11日

我笑了。這是什麼莫名其妙的話了?碩珍哥開始說話沒多久,哥哥們已一臉明白理解的模樣。到底是明白什麼了?

碩珍哥從高中開始就欺騙我們。玧其哥因為他而被退學,最後卻以一句對不起就此作結。他說著為了我們做了什麼這些不知所謂的話,可是哥哥們也不斥責也不發問的全盤接受。

我在沙發末端悄悄站起來,急步的跑向大路。碩珍哥最終還是沒有說。他只是像個有良知的人抖出爸爸所做的勾當,卻絕口不提那天晚上的意外。

說謊者。我回頭去看,哥哥們正一個接一個的走進貨櫃裡,沒有人往外張望,顯然就沒發現我已經離開了。


智旻
22年8月11日

「啊?柾國去哪裡了?」哥哥們聽見我這話,才突然醒悟似地四周張望。號錫哥往外而察看說:「外面也不在。」

拿出手機打給他,卻轉到了留言信箱。「這小子,是到了反叛期嗎?」泰亨說。可是大家都多少感覺到,柾國最近突然變得話少和灰沉了。

我跟號錫哥一起到居民中心那邊,亮起車頭燈的車在旁邊快速經過。好一會兒沒說話走著的哥問:「柾國他沒聯絡過你嗎?」我點頭。沉默了一會後哥又說:「他沒事吧?」

這是突然大聲響起車子的喇叭聲,是令人不安的聲音。我向發出聲音那邊張望,在巴士站前平交道那邊,是一個本來在橫過馬路的小孩,掩住耳朵蹲在路上,看起來像被急剎車子的車頭燈包圍著。


碩珍
22年8月12日

走進報社會議室,不久前聯絡過的記者伸手與我一握。「報導出來後,無可避免記者們一定緊跟著你的。」我點點頭,把準備好的東西都拿出來。

「這裡包括了我爸爸從榮鎖建設收了回扣的證據。」記者接下資料。「還有這個記錄了重建委員會主席向金昌俊議員和松州市長要求以任何方式令重建快速進行的建議。」記者翻著資料說:「您是想要全部公開嗎?」我點頭,因緊張而握緊了拳頭。

訪問進行了很長時間,記者在話末問道:「看來您是有什麼原因而揭露父親的勾當。」

我想不出一個答案。這不是出於什麼正義感或信念,也不是為了幫助誰。我回顧著無數次循環和絕望的瞬間,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可是有一個能說的理由,那也許就是「為了我自己」。

我開口說:「我也做好了心理準備,過錯和失誤已無法扭轉,但糾正問題的第一步就是承認,這樣的話就不能躲藏或逃避。」

這是我給自己的咒語,用來提醒自己要盡力面對以後將要發生的事。


玧其
22年8月12日

週末傍晚,餐廳裡擠滿了人,電視上正播著新聞,地區新聞連續幾天也在報導關於重建的消息,今天也揭露著有關勾結的內容。

松州的落後地區風景的資料片段播放著,接著是新聞主播的旁述,吃著飯的人在同一時間注視著電視。

「松州市重建計劃繼續捲入輿論風波。上月,市廳警察默許強拆鐵路地區的文件已曝光,這次為大家報導的,是金昌俊議員的兒子金碩珍先生向記者請求受訪,並揭發更詳細有關勾結關係的內容。」

主播的旁述結束後畫面上便播出碩珍哥接受訪問的畫面。「揭露金昌俊議員及建設公司的勾結」的題目一打出,四周立時一片鬧哄哄的。坐在前面桌的男人說:「早就知道是這麼一回事,不然警察怎會白白放著不管。」

有人放下勺子說:「那麼重建不是要中斷了嗎?以為能有更加就業機會,但這樣可不對啊。」

我環視周圍,責難和憤怒不斷。「不是,是說兒子告發自己父親?」又有聲音在背後響起。碩珍哥今後要背負的,那重量叫我無法估計。


智旻
22年8月12日

躺在床上用手機搜尋著報導,碩珍哥揭發爸爸的勾當事件新聞被載到網上,他在訪問中毫不閃躲的直接作出指責,感覺他下了很大的決心意即使獨家報導結束後,松州重建計劃和哥的名字在熱門搜尋列中停留了好一段時間。

看著關於哥的報導和留言,又把手機往床上丟。我坐起來往窗外看。八月中的空氣令人暈眩地晃動著。我想起哥在訪問結尾所說的話。

「我會承認接受我的過錯和失誤,絕不會閃躲或逃避。」我也能夠直視自己的過錯和失誤嗎?能不閃躲也不逃避嗎?


正午的花草樹木園穿梭巴士站炎熱的灼人,太陽就照在頭頂上,影子也剛好被踏在腳下。沒有能遮陰的地方,我看著巴士來的方向,看見寫著「花草樹木園」的標示牌。低頭看著腳尖,汗沿著脖子流下。

我一直坐著,目送了兩班巴士,頭也被太陽曬得陣陣發痛,但心裡仍猶豫不定。全身被汗濕透,肩膀也因緊張而漸漸痛起來。我嘆口氣倚在櫈上。太陽直照在臉上,雙眼也無法睜張,皮肉也好像快要著火。

突然覺得好像有人在旁邊坐下,恁地感到一陣高興,也好像安心下來,然後轉過臉塊卻是一個人也沒有,只有穿梭巴士司機說:「同學,不搭車嗎?」

我在巴士中間靠窗的位置坐下,前面是一個抱著小孩的媽媽和老婆婆,最後一排是看著像情侶的中學生。

巴士開始行駛,向著我曾躲避的那個方向不止息的地前進。穿梭巴士的空調太冷,我搓著手臂四周張望。

「原來繡球花也在八月開呢,我可喜歡繡球花了。」聽見中學生在說起繡球花,才醒覺到過去那段日子,我忘記了花草樹木園就如它的名字一樣,是個有花有樹的地方。我一直只記得那裡是一片潮濕、腳陷進了泥土之中,是個令某些人感到期待、也是叫某人想要忘記的地方。我替自己不值。

我低下頭去閉上眼。那天我也是帶著興奮的心情坐在巴士上,窗外的風景每轉換一次,也叫我嘖嘖稱奇的看得目不轉睛。跟同學們一起吃著餅乾唱著歌,那天是郊遊日。手和腳好像在漸漸縮小。

在一下撞擊聲中醒來,看來是因為曝曬太久而睡著了。巴士停下來,看不見其他乘客,似乎都下車了。

窗外原來下著雨,離開的時候明明是白天,現在卻黑得猜不出是什麼時間。閃電在漆黑的天空中劃過,雷聲從遠處傳來。

在巴士門邊引頸張望卻不個人也沒有。我舉手遮著頭頂向著樹木園那邊跑去。雨勢突然變大,在踏步前褲管已經完全濕透,就跟那天一樣。

那天是郊遊日,爸媽因為太忙不能一起來,我一整天也待在老師旁邊。即使老師勸阻著,我也堅持一個人回家。從花草樹木園正門出去後不久,雨開始落下。這突然落下的雨,越下越大到了看不清前面的地方。衣服和頭髮都濕透,身體在發著抖,我把背包抬在頭上跑著。四周張望,看不見能幫忙的人。無意中跑到花草樹木園的後門,看見裡面有一個像是倉庫的建築物。我打開倉庫門進去。

那天以後十年過去,為了忘記那天,為了逃避那天的記憶,無數次出入醫院、吃藥、發作和撒謊。那天以後所有日子,我都一直拼命逃離這個地方。我想起了碩珍哥的話:「我會承認接受我的過錯和失誤,絕不會閃躲或逃避。」我走進花草樹木園。雖然仍下著大雨,但我也不奔跑也不躲避,向著後門慢慢的走進去。

記憶中的花草樹木園是很大的,大得沒有人知道樹木園一角發生了什麼事。可是十年過去,現在的花草樹木園卻小得可笑。入口處有個小小的停車場和花壇,稍遠處是管理室,以大人的腳步沿著林路走過去,似乎也是不過三分鐘的距離。

終於看見了後門,還有那個倉庫。我不自覺地停下腳步,小小的倉庫和生鏽的鐵門仍舊是那個樣子,門縫後是令人熟悉的昏暗。我踏前一步又停下來,被雨濕透的身體在發著抖,深呼吸著也不見消停。


那天我跑進關著粒燈的倉庫。全身濕透,四月的空氣仍然寒冷。我在一角捲縮而坐,開始時還慶幸有一個能避雨的地方。身體一直在發抖,我抓起地上類似包裝紙的東西蓋在身上瑟縮而坐。

鐵門咣的一聲關上的聲音令我驚醒過來,然後聽見有人的呼吸聲,我一動不動的瑟縮著。倉庫內是一片黑暗,裡面堆著木板和不知什麼用途的東西。

傳來雨水和泥土的氣味,無法得知是什麼狀況,只是知道不能被人發現我在這裡,空氣中充斥著緊張感。

眼睛開始習慣黑暗,這才看見倉庫內的模樣。倉庫跟學校課室差不多大,我就在後門那邊坐著。那邊大概放置講桌的位置有一個小房子,微弱的燈光從窗門照射出來,那喘息聲正從裡面傳來,像是在發生「我在這裡」的信號。

我站了起來,明知不該這樣做,但我仍向窗門那邊走去;我是不該往裡面看的,雖然抱持這想法,但我還是走過去,雙腳發著抖,水從頭髮滴下,沿著脖子流下來。

就在那時,一隻細小蒼白的手在窗上突然出現又消失,我嚇得屏住呼吸,在原地僵住。全身細胞都好像在呼叫著叫我逃跑,可是我卻無法動彈,也無法思考。

這時倉庫外傳來口哨聲,門被咚咣的打開,我急忙躲到一旁的桌子下。一個男人不知在找什麼,發出鐵料碰撞的聲音。

那男人走進那房內,從敞開的門縫看見,裡面雖然同樣昏暗,但較能辨認裡面的東西。那是個堆放肥料的地方,那人走進去,張開腳站著,低頭看著些什麼。

那人正低頭看著一個躺在地上的小孩,他手腳受了傷,手腕上有因被繩子綑綁太久而留下的傷痕。那男人從木板上取下毛巾擦著自己面上和手上的汗。

小孩突然張開眼睛,並跟我對上了眼。我仍躲在倉庫桌子下面,他就在那男人的視線底下像死了一板的躺著。

小孩以眼睛對我說話,隔著距離,四周昏暗,但我也知道,是不會不知道,他正在向我求救。「救我,幫幫我,帶我離開。」

突然,那男人好像察覺了什麼,抬頭掃視著倉庫。我越發捲縮,小孩在地上在摸索著,像在找些什麼似的,然後慢慢拉起身體。他在戰抖著,眼淚簌簌落下。他舉起手,手裡拿著什麼泛著光的東西。好像是一把𠝹刀。

小孩在那男人背後往大腿插了一刀,他叫喊一聲轉過身去。小孩想要再刺他一刀但不成,男人一手制止了小孩,把𠝹刀搶走後一把扔掉,然後猛力關上門。男人在吐著髒話,小孩在慘叫著,接連不斷聽見爆裂、擊碎、裂開的聲音,還帶奇怪的咣咣聲。

我在那混雜聲中離開桌底,發著抖的向門那邊爬去,盡可能不發出聲音,把身體壓得低低的,以窗內看不見的動線移動著。小孩的哭叫聲漸漸停下。

逃到外面後差點要喊叫出來。巨大的下雨聲籠罩著我,眼淚流個不停。在雨中跑著時彎膝跌倒,在泥濘中打滾著,又爬起來奔跑。想大喊救命但周圍一個人也沒有。然後又滑了腳,褲子也撕破,擦破了膝蓋,鮮紅的血一瞬間湧出。

我轉過身一看,發現已經從花草樹木園的後面出來,倉庫的模樣在雨中變得模糊。我想起小孩那蒼白的手,手上有血流著。

接下來的記憶,就是我已身處醫院,看見的是爸媽、醫生和護士的臉。他們都異口同聲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說我不記得。那是真話,那時我真的什麼也記不起來。

記憶恢復是在高一下課的路上。跟號錫哥一起回家時看見一架前往花草樹木園的穿梭巴士經過,那小孩正在那車上,他那雙空洞的眼睛不再對我說話了。


那小孩當時只有五歲,姓崔,這是我在網上搜尋得知的。有幾篇報導描述當時的狀況,小孩是在4月10日華龍山附近被發現,因受刺激而患短暫失憶。警察正搜索嫌疑犯的線索,然後便再沒有後續的報導。

那小孩現在過著怎樣的生活呢?那件事能不能不曾發生在我們身上?要是過去變得不同:那小孩只是跟朋友們去玩而沒有被一個不認識的男人拉到花草樹木園倉庫,要是我患了感冒沒能參加郊遊日。

我早已知道那答案。我問起這毫無意義的問題,站在花草樹木園後門倉庫前面。過去是不能被逆轉的,也沒有方法能夠糾正過去的失誤或過錯。那天我來到花草樹木園郊遊,一個人回家時遇上大雨,走進了那倉庫丟下在痛苦和絕望中的小孩一個人逃走。

我仍在那雨中逃奔著。細小的腳、又髒又濕的衣服、被淚濕透的臉、充滿恐懼的眼睛。那天的我聳動著的肩膀和胸口在急促地喘息著。拼命地跑著,好像快要倒下,不久後因踩進水窪而滑了腳,茫然地跌坐在地,又突然被什麼嚇著似的又開始奔跑起來。臉和手臂上滿是泥濘。我正無止境的從那天的記憶逃跑著。

我上前靠近那小孩,他越跑越快,為了抓住他我只好跟著跑起來。然後又跌倒滾在泥中。終於抓住了小孩,我抓住他的肩把他轉過來。

小孩以膽怯的眼神看著我,那雙眼在問我,發生在他身上的是什麼事。我吭不出聲,「沒關係」這句話雖湧上了喉嚨,但卻無法說出口。這句我輕易就能對別人說出的話,為何就是沒法對自己說?

我把發著抖的小孩拉到懷中抱著,感受到他濕透的身體和因奔跑而跳動的心臟。我結巴地說:「再等等看吧,等你長大,你會遇到很好的朋友,跟朋友們一起,你便會變成一個更好的人。到那時也許會沒事了,所以再振作一下吧。」

我說罷,再緊緊地抱著自己。無法忍住的淚水就這樣落下。

不知過了多久,張開眼睛,小時候的我已消失不見。我擦著眼角抬頭仰望天空,大白天的天空萬里無雲,四周一片寧靜,沒有一處有下過雨的痕跡。


南俊
22年8月17日

自碩珍哥揭發勾當事件已過了五天,因報導而引起的風波,現在已演化成把松州呑噬的風暴。

「人的貪念是沒有窮盡的。」「人就是得到最多之後仍不會知足的。」各人都有自己的見解。

報導接踵而來。金昌俊議員、松州市長、榮鎮建設公司代表、重建委員主席的勾結關係浮上水面,並引起要求金昌俊議員和松州市長下台的示威,也有人指出失了蹤的宋俊浩幫辦是串連交易的核心人物。

同時也有不欲重建計劃告吹的人,在地區輿論大肆宣揚勾結操作的指控是毫無根據,強調重建的必要性,還有報導推算因這次事件的損失金額。

我盡可能多找一點報導來看。聽過新聞解說事件的始末,但實在太複雜難懂。擁護重建的人好像有他們的道理,指責的人們說的話也好像是對的。

但可幸的是重建計劃被全面擱置,育幼院和貨櫃村也因而能喘一口氣。

站在風眼的碩珍哥,外界正以負面的眼光看他。「怎可能告發自己的父親?」「一定有他的理由吧。」

幾天前在貨櫃見過的哥,他一臉淡然。要過多久這一切才能平息呢?不,我為這一切是否會過去而感到害怕。


碩珍
22年8月20日

重建計劃中斷,與勾結事件有關的人都一個接一個的被傳召,爸爸也不例外。作為勾當關係中的中心人物,他受到最大的指責。結束訪問回來,大堆記者已在家門前守候,門前的電話不斷響起,手機也是響個不停。

爸爸在書房裡,我猶豫半晌,推間門進去,爸爸正在看著什麼,然後又放進抽屜後看著我。

「很對不起,爸爸。」我也知道這麼一句不能解決什麼。爸爸沒有回答,我也只是站著。爸爸的手機震動起來,我的手機也一樣。外面的人喧喧嚷嚷的。「回去歇著吧。」爸爸站起來往裡房那邊去。

自那天後,無數令人疑惑的新聞如洪水暴發,到了令人頭暈轉向的地步,就連我了無法掌握到底什麼是真什麼是假。當中最令爸爸陷入窘境的是俊浩叔的問題──他在報導出來的第二天就失蹤了。

新聞連續數天在報導著叔叔是處理秘密資金和雙重合約的人,實際內情似乎超出我所找到的東西,更大金額的秘密資金是透過叔叔進行融資的。

猜測如滾動的雪球。有人認為叔叔是勾結事件中的核心人物,或是說是爸爸叫叔叔逃到海外,甚至出現陰謀論說到發現叔叔時他已變成屍體。又有些人說叔叔是被利用去頂罪,也有說是爸爸在用叔叔去找其他方法。

爸爸被警察長時間查問後回到家,看起來疲累不堪。他被追問俊浩叔的下落,但爸爸卻絕口不提。

我猜測的是,叔叔在爸爸背後私藏金錢,但數目應該不大。叔叔並不像外間所說的有野心和貪婪,他只是為了點小錢而犯了錯,為了挽回過錯而犯下更大的錯的那種人。

我在無意間聽見爸爸電話通話的內容。爸爸說要比榮鎮建設那邊的人更快找到叔叔。榮鎮建設涉及這次事件,叔叔卻被報導為榮鎮建設進行不法合約和巨額回扣交易的主要推手。

也許事情比我想像中更加嚴重,叔叔現在可能正被榮鎮追捕,又也許為了撒火而正在計劃什麼。

情況漸漸惡化。國民請願要求將爸爸和俊浩叔的勾當事件一一公開,支持和反對重建的示威也演化成暴力事件。

我在爸爸的書房前徘徊。這一切都是我選擇而來的結果。我是不是太輕率而引來無可挽回的局面?

我膽怯了。要是我什麼也不做的話,可能會發生比現在更嚴重的事。即使如此並不是說現在的狀況就沒有問題。每天早上也害怕張開雙眼,也不敢看爸爸的臉。


南俊
22年8月22日

打完工後回到貨櫃,從口袋拿出手機照著地面。今天路上格外昏暗,在灰濛濛的月光下也難以看清。

走進貨櫃村,便看見那邊我的貨櫃前有人在蹲坐著。那是誰?這附近沒有人是我沒見過的。

那人好像醉了,見了我之後蹣蹣跚跚的站起來。好像在哪裡見過但又想不起是誰。我抱著戒心走近。

「你把一切都毁了。」說這話的人衣衫不整,白色恤衫皺成一團,目光散渙。「是你慫恿碩珍這樣做的吧?你們把一切都毁了!」那人直說著莫名其妙的話。

他靠上來好像想要傷害我,但因為太醉而跌倒了。「沒事嗎?」我一彎下腰去看,那人便不由分說的抓住我的領口,粗糙的呼吸傳來口臭和酒氣。我抓住他的手想開脫出來,但他卻頑強地抵抗著。

我忽然失了重心摔在地上,那人緊抓住我的領口,最終纏在一起滾到地上。

「哥。」這時有電筒光在閃動著,圓形的光照在那男人的臉上。那人蹣跚著起來,然後對我說:「你以為能就此逃脫嗎?」然後轉身離開了。

「哥,那人是誰?」拿著電筒的宇昌來到我面前說。


號錫
22年8月24日

我在橫跨陽地川的橋上,倚著欄杆俯視著鐵路。火箭進站的訊號響起,人們順次的從火車下來。

然後火箭又出發了,風從背後吹來。我看著鳴響著的火車靠近又遠去,然後變成一小點直至消失眼前。那火箭要到哪裡去?說不定是去霞谷的。

眼前的另一邊是松州的風景,從遠處觀望的城市平靜也有點呆板,難以叫人相信過去幾星期發生了無數的事情。重建被擱置,育幼院的問題終於有喘息的空間。眼看是一切都回到原點,似乎是妥善解決了。

然而真的是那樣嗎?將來的事真的這麼容易就能改變嗎?有時一個不起眼的選擇,也可以令事情崩壞而改變一切。以為已經解決的問題,可能只是在城市的小街小巷裡藏身盤踞,在人們鬆懈時就突然反撲。

我放開欄杆挪移腳步。晚風清涼,我向著回家的方向隨意走著。這個名為松州的城市,有時像只有手掌般大,有時又大得令人可怕。遠處的屋塔房,今天看起來格外遙遠。


碩珍
22年8月25日

「我猶豫了一會要不要發訊息給你……以後貨櫃村不會被拆卸了嗎?火災不會發生了對吧?南俊哥說幾天前在貨櫃前面遇到一個奇怪的人,矮個子、臉圓圓的,是你認識的人嗎?」

看過泰亨的訊息,好像終於明白這幾天為何惴惴不安了。是俊浩叔,他喝醉了酒找南俊撒野去了。

雖然成功結束了循環,但這段時間發生了太多變數。我完全無法預測因為我的行動而帶來的後果。我無法排除因拆卸而引起事故的可能性,從現在起一切都不在我掌控之中了。

我打給南俊,只有延續不斷的撥號聲。我起動車子踩下油門,可能並沒發生什麼事,但仍得親眼確認才能放心。

向鐵路那邊右轉便遇上交通擠塞,我引頸張望但沒能看見是什麼事。我再次撥號,還是沒接。即使過了下班時間,路面仍擠得不見移動的跡象。

我把車丟在路上跑著,遙遠看見貨櫃村,好像並沒有發生火災,也不是在進行拆卸,更不見勞務公司的人,但我仍按捺不住奔跑著。

越跑越近之後開始聞到奇怪的氣味,在想著是不是火水之間就突然起火了。就在南俊的貨櫃那邊,然後聽見有人喊叫的聲音。是南俊嗎?我拐過轉角處。

俊浩叔在那裡站著。起初沒認出他來,破爛的衣服和蓬亂的頭髮,他腳下的是一個火水桶。「叔叔,你幹了什麼事!」叔叔看著我吃吃的笑起來,然後拆膝跌坐在地。

我跑向叔叔,「叔叔,這是什麼一回事?」他滿身酒氣。「我冤啊。」他說:「我冤哪!」他叫喊著。

就在那時,南俊從後面跑來,手裡拿著一個膠袋。他丟下膠袋向起火的貨櫃跑去,杯麵從膠袋滾到地上。

「南俊啊,別去!」南俊仍向著燃燒著的貨櫃跑去,跳進了門內。


南俊
22年8月25日

我跌倒在貨櫃的地上,鐵料構造的貨櫃內已高溫得叫人無法張開眼睛,我皺著臉四處張望。宇昌在裡面,我叫他等我買杯麵回來,在十分鐘前出去了。

我聽見了咳嗽聲,是宇昌在裡面瑟縮著。「宇昌啊,沒事嗎?」我趕緊把毛氈弄濕用來裹著宇昌,指著門口說:「我們要跑出去,宇昌啊,能做到嗎?」門外正衝湧著火舌。「數到三就要跑了,一!二……」

突然有什麼倒塌在門前,好像是堆積在貨櫃旁邊的建築材料塌下了。火在灰燼中湧著,我和宇昌嚇得往後退,出口在一刻間被擋住了。

聽見咔咔的聲響,在窗外看見碩珍哥,他好像在拉開太平門。我踩在椅子上,把手巾卷在手上把窗往外推。濕了水的毛巾一碰著貨櫃鐵皮便吱吱發響。哥在窗外用撬杆撬著窗栅。我咳嗽不止,因濃而難以呼吸或張開眼睛。

好不容易弄開出口讓宇昌逃走。「小心點,哥!」在窗外的碩珍哥終於把宇昌救出,然後我已筋疲力盡。不知不覺間貨櫃內已充斥著濃煙,聽見遠處有警笛聲傳來。意識漸漸模糊起來。


碩珍
22年8月25日

「南俊啊!」我呼叫著但沒想到有回應。「金南俊!」因貨櫃内充斥著濃煙看不清裡面的狀況。「再撐一下!消防員快到了!」聽不見回答。

我一邊拼命撬著鐵窗栅,一邊叫喚著南俊。貨櫃內外都濃煙密布。吭!鐵梯被架在貨櫃上面。「金南俊!」我再次呼叫他。

就在那時,南俊那裹著毛巾的手臂從貨櫃裡伸出抓住了窗框,我奮力拉著窗栅並終於拉開了。我伸出手,南俊拉住了我的手,用盡全身力氣把他拉上來。

「在這邊!」有人在喊叫,救援人員拿著救援工具跑過來。


南俊
22年8月25日

張開眼,發現我正趟在路邊,看見枯竭了的樹和白色天空,巨大的雪花正落下。我拉起身子,剛躺著的地上畫著白色的人形標記。我是怎樣來到這樣的?我環視四周。

「在這裡幹嘛啦?」聽見有人說話,回過頭去看見是鐘勳在機車上坐著。

「你為什麼會在……」鐘勳指指機車的後座打斷我的話。起來的時候發現手掌感到刺刺的,是不久前丟下的車頭燈碎片。我坐上機車,機車便發出滾滾的聲響出發。風吹在臉上,然後感到空氣變得灼熱起來。我緊閉著眼睛。


「金南俊!醒醒啊!」聽見人在呼叫我的名字而再次張開眼睛,碩珍哥正在低頭看著我。然後看見哥身後有白色布簾和醫療機器,才發現這裡原來是醫院。最後記得的是我用盡力抓住哥的手。

「我沒事嗎?」我急忙起來察看自己的手腳。「你因為吸了太多濃煙而暈倒了。」我翻著手掌點點頭。「再見。」好像在機車後座聽見這話。


智旻
22年8月26日

我驚嚇地坐起來。打開手機時一個速報的標題寫著「松州市非法貨櫃村發生火災,疑為縱火案」。我打給南俊哥但他沒有接。我打算在聊天室貼上連結時收到一張相片,是一臉髒黑的碩珍哥和南俊哥,從背景看來他正在醫院裡。

沒事嗎?在哪?發生什麼事了?大家不斷發著訊息。南俊哥回答:「從火災現場出來但我沒事。」

「真的沒事嗎?還活著對吧?」南俊哥回答泰亨的話:「忘記了嗎?你不是叫我別死掉嗎?」


碩珍
22年8月30日

不經不覺回到日常生活之中,一切都出現了微小的變化,我也必須要改變,不,我要找回我自己。

當她看見以為已經丟失的日記,她也遮掩不住驚訝的神色。她喜歡的電影、想去的地方、喜歡的花、夢想過的將來隨著過紙頁而出現,那些也是我想為她做的事。我沒能說對不起。紅色的日記就像交通燈一樣放在我們之間。

我只是想她幸福、讓她笑、想為他成為一個好人。我以為只要跟著日記所寫的去做就可以了。

然而並非如此。越想要成為另一個人,卻令她離我越遙遠。即使在無可挽回的狀況中,我也擔心她會看見我的真面目或是因為失望而離開我。我拼命隱藏自己、背對自己。但正如失去主語而無法劃下句號的句子般,失去自己的我沒法變得更好並在原地打轉。

我現在明白到,不足、犯錯、失敗也是我的一部份。不論有多殘酷和痛苦,我必須要對自己誠實才可以踏出下一步。我站起來,她並沒有留住我。

我在街上除下帽子,我把頭髮往後撩撥,曾經努力成為另一個人的時刻就在我指間溜走。抬起頭,看著自己在玻璃窗上的倒影,蒼白的臉和嘴唇、瘦削的肩,即使慚萎但那就是我。我笑著,玻璃窗裡的我也跟著笑起來。


玧其
22年8月30日

第一發煙火衝湧到晚空中,陽地川的人群爆發出讚嘆聲。每年夏季尾聲,在陽地川邊了會舉行煙火大會。我們在草地廣場一角並排而躺。

第二發、第三發煙火接連出現,我們都沒有說話,只是看著煙火燦爛地在夜空散開又無力地往陽地川掉落。

我們仍然有很多事情沒有解決,。碩珍哥的勇氣雖然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但他所有問題並沒有因此而解決。不,可許是令事情變得更複雜了。泰亨、智旻或號錫的狀況也是一樣。

去年的問題仍存留到今年,也許到下年,我們的問題也不見有一點解決的迹象,並且因為同一個問題而在這裡聚集。

煙火再次奔湧到天空中,發出令天空要撕裂似的巨響,照亮夜空後又掉落。有藍色和綠色像面紗的煙火,也有像櫻花明亮地盛開的煙火。一無是處、毫不起眼的小小火花把自己燃燒,令天空爆發著煙火,各有不同形態、不同顏色,但全都美麗動人。

煙火之所以美麗,就是在那一瞬間。因為短暫而珍貴,也因為短暫而令人想要銘記。

即使知道一切最終也無可避免會消失無蹤,但我們還是在煙火下聚在一起。只要在一起,短暫的瞬間也會變成永恆。現在我決定要相信煙火消散之後仍會有什麼存留下來。現在只要如此相信就足夠了。

我轉過臉看著朋友們,跟號錫對望時他微笑起來。智旻舉頭喝著飲料又遞給我們,南俊接過來喝著。

「沒啤酒嗎?」碩珍哥說罷,我便遞上我手中的啤酒。「喂,金泰亨!」泰亨在中間搶過啤酒來喝,因嗆到而亂噴一通,大家都一下子跳起來。

然後我的視線碰上柾國的臉,佢在拿起手機看著。前陣子收到號錫的電話,我告訴擔心著柾國的他說會找柾國碰面,但奇怪地沒能聯絡上他。

那時因為碩珍哥的事而一片混亂而沒有察覺,柾國自出院以後,一次也沒來過工作室,也一次也沒有跟我聯絡。


柾國
22年8月30日

「柾國啊。」聽見玧其哥的叫喚而轉過頭去,他的表情像在問:怎麼沒看煙火,在做什麼了?

我抬頭看著夜空,煙火發出爆炸聲後爆開然後又消散。「這有趣嗎?反正最後都會消失的。」我重新看著手機,角色死掉了,我吐出髒話。

「柾國啊,明天下課來工作室一趟,我們聊聊吧。」玧其哥說。「有時間會來。」我邊說邊重開一局遊戲。嘭!聽見煙火爆開的聲響,我拉下衞衣蓋帽把臉遮起來。

我為什麼要來這裡了?真是一點意思也沒有。要是哥哥們想要跟我坦白的話,早就跟我說了。他們都好像早已離開,只剩下我一人在這裡。

我站起來,不管哥哥們是否跟我坦白,也不會改變些什麼。犯了錯就該面對後果,說了謊就該對小代價有所覺悟。聽見有人在叫喚我,我卻沒有回頭。

我快速地按著手機螢幕,連發出子彈,兩三個敵人直接倒下。要踏前幾步,又有敵人出現。雖然他們戴著黑色頭巾和口罩,但我知道惡意是不能以偽裝來掩藏的,什麼以溫柔的臉孔說的謊也是不可原諒。

我再次開了槍,不知不覺間腳下滾下六具屍體。


碩珍
22年9月27日

因爸爸而開始的重建計劃勾結事件,所有有關人物都一個接一個被拘捕。被拘禁在拘留所的爸爸拒絕會面,國選律師以無助的表情說爸爸將會承認所有指控。而爸爸也沒有另外選任自己的律師。

在貨櫃縱火後逃走的俊浩叔仍被警察搜捕,行縱未明。正如他仍未落網般,我的心情也沒法整頓下來。

檢察官的搜查在進行中,幾家大型報社邀請我接受訪問,也從電視台PD收到聯絡,但我全都拒絕了。雖然並非在預料之外,但無論上學或到什麼地方也感受到人們的注視。

想令一切各歸各位,但好像反而來到更遙遠的位置。這真的是我所期望的結果嗎?即使重來一次,我還會做一樣的選擇嗎?要是沒有去救南俊、沒有請求泰亨幫忙、沒有對號錫冷淡以待的話,這樣的事情還會出現嗎?

我如習慣般搖搖頭,並不是在否定,而是覺得一切已不可知。在抉擇的一刻作了其他的選擇,未來也許就此有所不同。或許比起現在,我在期待的是將來,可是那已不是我可知的事了。我想要相信我已傾盡全力,在我面前的將來已是最好的。

今天是第一次聆訊,爸爸承認了所有指控和表示不作自辯。從法庭出來的爸爸轉過臉面向我時,看見他一臉平靜和舒心。雖然只有短短片刻,甚至感覺到有幾分淘氣的氣息。我凝視著爸爸的背影,雖然第一次看見爸爸有那樣的表情,但我知道那才是爸爸真正的模樣。

一回到家便跑向裡房,推開半掩的門進去。桌上放著爸爸在高中時寫下的筆記,最後的一頁是爸爸寫下的一句。

我找到了我的靈魂地圖,一切就在此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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