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logue    |     好孩子
                        童年陰影
                        一切從這裡開始
                        夏天的完結,獨自一人的起始
                        要活下去
                        迷路時要尋找的東西
                        長著翅膀的事物
                        城市裡的最高處
                        我們人生中最美麗的一天
                        從那大海回來後
                        日出的方向

Epilogue    |     惡夢

 


從那大海回來後

碩珍
22年6月13日

從那大海回來後,我們都成了獨自一人。好像約定了似的,我們彼此不再聯絡了。只不過是以街頭留下的塗鴉、燈火通明的加油站、從殘廈傳來的鋼琴聲來猜想彼此的存在而已。

找不著奪門而去的泰亨,回到海邊的宿舍,誰也不在,只有一張照片落在地上。那照片中我們在海邊盡情地擺著姿勢,一起笑著。不過是幾小時前的事,也像已過去了很久。一直以來反覆努力著,現在都變得毫無用處嗎?最終我們只能這樣各散東西嗎?

今天我從油站前過而不留。總有一天會再次見面,就像照片一樣,總會有天能在一起笑著。總有一天我能提起勇氣面對真實的自己,但現在還不是時候。今天也像那天一樣吹著潮濕的風。就在下一刻,手機像警告般響起,懸掛在倒後鏡上的照片也一晃。畫面上浮現號錫的名字。

「哥,聽說柾國在那天晚上遇上交通意外。」

 

柾國
22年6月13日

在模糊的說話聲中張開眼睛,看見了號錫哥和智旻哥的臉。眼前一晃一晃的,哥哥們的臉又出現在消失著。「傷得很重嗎?痛嗎?」智旻哥問。「沒事,我不痛。」是謊話。醫生說是很嚴重的事故,險些兒就要丟了性命。有一陣子醫生們一直說著不能掉以輕心,或是要做好心理準備之類的話。在十天間我便恢復了意識,並以驚人的速度復原著。

「不是該聯絡我們嗎?我們對你來說什麼也不是嗎?」號錫哥好像很生氣的拉高著聲線。「哥,不是這樣的⋯⋯」我張開口卻無法把話說完。在醫院裡一張眼,最先想到的就是哥哥們。若我能夠聯絡誰的話,也許就是哥哥們了。最初是因為疼痛而什麼也不能做。也因為止痛劑的劑量太強,一切也亂作一團,無法區分現實還是夢境、記憶還是妄想。

之前無法忍受的疼痛已消停下來,可是受著發燒和失眠的煎熬,先前見過的奇怪場面有好一段時間也不消失。無法肯定那是真實發生過的事,還是因為疼痛而作的惡夢。我沒法相信自己的記憶,可是卻不能跟哥哥們聯絡,而且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或是從哪裡說起。

我只是對哥哥們微笑,不,只是試著微笑。或許我看起是扭著臉、一副快要哭的表情。

 

號錫
22年6月13日

好像快要落淚,便從病房出來站著。聽著柾國說「沒事」心裡便更痛。我是在今天下午才聽說柾國出了意外。外面突然下起驟雨,漢堡店裡塞滿進來避雨的客人,其中有柾國班上的同學。「怎麼最近柾國沒來呢?」我這樣問並非出於什麼原因。從海邊回來後彼此就沒怎麼聯絡,柾國也是一樣。然而卻得到出人意外的回答:「啊,他啊,他遇到了車禍所以沒來學校。」「車禍?傷很重嗎?」「不知道,好像有二十天沒來上學了。」

我立刻打電話給柾國可是他沒接,想著要再打一次,又點開聊天群組。過去的二十天裡,一個新信息也沒有,最近一次的字句就去是海邊的時候。突然想到,就是在那時候嗎?大家四散回家的那天晚上,是在那天嗎?我在群組留話,說柾國傷得很重,不管大家過得怎樣也好,但柾國受了傷我們在這二十天間也毫不知情,未免太不像話了。

已讀的標記過了良久也沒出現,難道「我們」就只是這樣的關係?好的時候就聚起來到處跑,現在是連群組也不看了吧。我對著自己生氣,為什麼不去聯絡大家,為什麼放著柾國自己一個回去。柾國雖然不是小孩,但卻是朋友中年紀最小的,仍是個學生。

在走廊上來回踱步好幾回才回到病房門前,在門縫間看見柾國的臉。說什麼沒事,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突然想起柾國打開沒有人的秘密基地教室的門進去,那時他只有初三。無知的臉上,顯露著好像知道有什麼事將會結束、一副若有所失的表情。是我們令他再次感受到這種若有所失的嗎?群組內還有四人未讀。「真是太過份。」我又寫下一句訊息。

「智旻跳舞?」回到病房時聽見智旻和柾國說起關於舞社。智旻低著頭說只是去了兩個星期而已。「是啊,哥跳舞跳得很好,太好了,以後要去看你跳舞。」

這時候泰亨打電話來,「搞什麼現在才看訊息啊!」我發著火,泰亨以哭了好一陣子的聲線吃吃巴巴的問道。

 

泰亨
22年6月13日

「柾國沒事吧?」

好不容易才擠出這一句話。在便利店打完工出來,路上到處都是水坑。幾小時前下了陣驟雨,抬眼看了看來買雨傘的客人,發現正在下雨。水坑裡映照著自己的倒影,淚水總想湧出來,沒法好好說話。

號錫哥說柾國在醫院,沒有說令人擔憂的話,而是說他沒事。我也不自覺的席地而坐。「我沒事。」哥把手機給了柾國,傳來他吃力地假裝沒事的聲線。「哥沒事嗎?」「擔心你自己吧。」與心情相反,我倔巴巴的回答,柾國難為情的笑了笑。「我現在就過去。」

可是我沒有做到。快要到達醫院,因為等不及升降機而跑上樓梯。橫穿過走廊來到柾國的病房前,就在原地停住。說話聲在門縫間透出,是南俊哥的聲音,碩珍哥也在。我也不自覺的在躲到門一旁去。

「我還是老模樣啊。」南俊哥說。「原來這樣,原來哥都跟之前一樣的過著呢。」我在走廊長椅上坐下,穿著病人服的人來來往往,也有不知道為何事哭著的人。如果有人問我的話,我也會這樣回答說,我還是老模樣。這也是事實,每天的在家和便利店間來回,爸爸仍然在酗酒,偶爾又向我們施暴。昏暗的掛燈依舊,污水渠有時會淤塞也依舊。

只有一件事不同,就是夢境。我沒再做惡夢了,不再夢見玧其哥死掉、柾國墮樓、號錫哥暈倒。回想過來好像就是在那晚海邊那一場架起,就沒做過這樣的夢。反而是做起另一些夢來,碩珍哥在流淚,一束藍色花朵在晚上的街道上打滾又被砸爛,有誰的血沾上了花瓣。

我移動腳步,升降機正從地下二樓上來。我往病房那邊回頭看,還不想跟碩珍哥或是南俊哥見面。

 

南俊
22年6月13日

我在半夜來到柾國的病房。他好像沒事地開心笑著,話也很多。而我也一樣,說起關於加油站、天氣,這樣來回說著瞎話,可是卻沒有說到重點。柾國該要問的,問那天晚上哥哥們為什麼吵起來、去了哪裡、為什麼沒回來。他沒有問,可是我也一樣,沒去問碩珍哥那晚為什麼二話不說就離開了宿舍,跟泰亨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我們只是把該去問對方的問題強嚥下去。在回去的路上,碩珍哥問我有沒有事,說我前陣子到現在都沒說過一句。我回答,是這樣嗎,對不起,我沒事。我跟哥在加油站附近分別。

進去加油站時驀然發現晚上的街道杳無人跡,斑馬線的信號燈由紅轉綠,我越過斑馬線沿著火車軌行走。後方的第四個貨櫃,去海邊旅行前我們在這裡點起過營火,是那天後第一次。

打開貨櫃門後,塵埃揚起,待眼睛習慣黑暗環境之前在門外原地站立。照柾國所說,期間大家都沒有聯絡的過著。除了沒聽見泰亨的消息,那段時間大家的狀況都沒有改變。泰亨為了躲開他爸爸,能去的地方只有這裡。然而我即使知道,也沒有找上這裡來,只是在圖書館和加油站間來回走著也叫人疲累。那是事實,同時也是個藉口。或者心底裡覺得並不想跟泰亨有正面衝突,我沒有餘力去承擔與他之間不必要的感情消耗。

眼睛習慣了黑暗,貨櫃各處的模樣浮現,以前在一起的時候留下的東西依舊。雖然跟碩珍哥說沒事,但我沒理由沒事,遇到意外的柾國也沒理由沒事,把那晚發生的事強忍不說也沒理由沒事。若是那晚碩珍哥和泰亨沒吵起來,大家都聚在一起的話,哪怕那晚有隨便一個跟柾國一起的話,也許就不會發生什麼車禍了。

可是我還是說沒事,好像我沒有要負的責任地聊著家常話,搭著肩膀叫柾國要快點好起來。說著似乎是好話、似乎是忠告、似乎是安慰的話。而我總是這副模樣。在該問的問題面前、一切分岔路口上無法選擇該走的路,只是殘缺不堪的站著。

 

玧其
22年6月15日

從奇怪的夢中醒來,聽見好像有人敲門而起來,然後又什麼也聽不見。是夢裡聽見的聲音。幾點了?拿起手機,發現電量不足,插上充電線後從位置上起來。頭在一晃一晃的,肩膀也酸痛。製作至半夜的歌還在播放著。因為歌曲寫不好而捱了幾晚夜,但仍然毫無頭緒。

是因為歌曲反覆在播放著,還是因為在夢裡我跟隨著微弱的口哨聲,在迷霧中徘徊。不久後來到某個公寓的花甫前,在樹枝下茂密的草叢間,有一塊鋼琴鍵被留落,燒了半截的琴鍵混在泥土和落葉之中。我走進花甫裡,向著琴鍵伸手,就在碰上琴鍵的一刻,公寓周邊、迷霧和口哨聲便消失無縱。就在下一刻,我就在這工作室的中央站立著,看見我和柾國坐在鋼琴前的模樣。柾國說了些什麼,我噗哧的笑了起來。這是哪時的事呢?雖然不記得確實日子,那場面卻歷歷在目,那些日子甚至見過很多次。這時窗外突然暗起來,我又在街上走著,是從海邊回來時的路。我在跟號錫在說著關於做音樂時,把手放進口袋,指尖摸著了鋼琴鍵。然後夢境是一片雜亂無章,各種片段交疊著,記憶混雜在其中。

把音樂關上,門那邊便發出咣的一響。是誰?往外面察看卻沒有人。我喝了杯水,往沙發上躺下。過去幾星期我過得昏昏沈沈的,突然重新做起來的音樂並不太順利。開始的時候難以集中,也未習慣跟伙伴一起做音樂。

女生是個唐突又率直的人,任何時候總是突然出現在工作室,毫不客氣或婉轉的對工作室評價一番。想要吸口煙時,總會把打火機搶去,再把棒棒糖丟給我。會催我去睡,也會催我吃飯。無法反駁她是因為她的演奏和做出來的音樂也很不錯,意見也準確。

這一切都對我起了刺激作用,在工作室的時間也漸漸變長。失去了時間觀念而埋首於作曲之中,一旦開始做起來總會捱夜,不接電話也不去看訊息。一卯起來就跟誰也不想說話或是聯絡上,聊天室的通知也全關上。我好奇著,若是那段時間不浪費分秒一直做著音樂的話,也許也能擁有跟女生相當的實力了。我不想輸給她。

「這真的很不錯啊。」昨天傍晚她來到工作室,聽著我放給她聽的成品時說。這是把以前做的東西提升的成果,「這真的很不錯。」記憶一時混亂著,這好像是以前聽過的話。這時女生把吉他拿出來,然後寫起和音和旋律變奏來。自然而然地我也在鋼琴前坐下。

「明早我們約好在醫院見面,別忘了喔。」大概兩小時後,女生收起吉他準備離去。我抬起頭,她是「難道你忘了」一副無言的表情。這時我才記起,她一直以來都在醫院或學校之類的地方做免費演出。她在上星期叫我下次也一起去表演,我沒說什麼,她就直接按自己意思決定。她說明早會給我打電話,叫我一定要接。

她離去後,我再次坐在鋼琴前。那音樂明明不錯,可是總覺得好像缺了什麼重要的東西。之前做這音樂的時候明明好像是有的,試著這裡改改那裡改改,可是就沒能覺得剛好合意。心裡鬱悶,在鋼琴前站起身,或許我不再去想的話就會好好的,或許就按照原樣再微調一下就會更好了。往窗外一看,太陽正要升起。

手機充好電後傳來震動聲,她還沒打電話來。我再次躺到沙發上,幾分鐘後手機又響起。來電顯示是智旻,一息間想起昨晚夢裡的一個場面。家被火焰包圍,有人問我:「誰在裡面?」我回答:「沒有,誰也不在。」場面一轉,我在媽媽沒被燒之前的房間裡坐著,媽媽說:「如果我沒有你⋯⋯如果你沒有出生⋯⋯」

我不記得我是怎樣從工作室出去來到醫院,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瘋了似的在衝上樓梯。走廊莫名其妙的又長又黑。我與穿著病人服的人們擦身而過。心臟咚咚的跳著,人們的臉都異常蒼白,也沒有表情,全都像已死的人。在腦海中我的呼吸聲粗糙地顫動著。

在半掩著的病房門間,看見柾國在躺著。雖然像是睡著了,但看起來卻像已死了。「他差點就死掉了,醫生們說他能夠活下來是奇蹟。說是在那天晚上,就在我們從海邊的那一晚。」智旻的聲線在我耳際迴盪著。

我別過臉去,無法再去直視。眼前有無數的場景閃現。地盤裡噠噠的燒著的鼓桶、大火之前的媽媽的房間、在火焰中傳來的鋼琴聲、在樂器店生疏地彈著琴的柾國的背影、在沒有人的街道上倒下的柾國、在意識迷糊下柾國感受過的痛楚和恐懼⋯⋯

「因為你,」她說,「若沒有你,」是媽媽的聲音。不,那是我的聲音,不,是某人的聲音。那句話一直在折磨著我。想去相信那不是真的,可是柾國就在那裡躺著,他就躺在這臉容如已死之人來往著的醫院裡。要是在樂器店裝作沒看見他就離去,要是我在火焰中就那樣死掉,也許就不會發生這些事。

突然,吉他的旋律在腦際響起。女生的吉他聲在熊熊烈火的燄氣中、鋼琴聲,還有其他聲音在交疊著。我抱著頭,掩著耳,音樂聲卻越來越大。我轉身跑下走廊,撞上了經過的人可是我沒閒暇去理會。有人從後罵著我,可是我卻沒有回頭。我要逃離這聲音和幻覺。頭很痛。我沒自信。我跌跌撞撞的跑過走廊,從醫院跑出去了。

 

柾國
22年6月15日

聽見病房門外有聲響而被吵醒。好像在做著一個紊亂的夢,記得不太清楚。好像看見了拍著那晚車禍的 CCTV 晃動的畫面,也看見自己的心臟好像在眼前搏動,減慢下來又突然爆發似的重新跳動。然後疼痛一湧而來,聽見有人微弱的耳語聲。下一刻我掙扎著就從夢裡醒來。

全身被汗濕透。陽光透過窗戶照在臉上,到走廊上站著但還是跟平常的風景沒有兩樣。起初並不習慣用拐杖,但總比輪椅方便。經過大門再往外面去,有風吹來使貼著汗的脖子一陣涼快,原來外面並不如想像般炎熱。

在長椅上坐下打開寫生簿,路過的醫生跟我打招呼,說真是奇蹟,那時真的沒想過能活下來,能這樣快速的復原看來世上是真的有奇蹟的,說著拍了拍我的肩膀。

「看來你得好好的活著了。」一抬頭看見昨天在走廊上遇到的女生,她說沒想到奇蹟就坐在旁邊,並問我覺得怎樣。我回答我不過是身體比較強悍罷了。

我又低頭看著寫生簿,不知不覺畫起在夢裡見過的場景。有如夢見過的 CCTV 畫面,記憶也在晃動著。女生一直在說話,讓我對於作畫和記憶也無法集中。過了良久我抬起頭來,是聽過的歌。那邊有人在表演,這肯定是我聽過的歌。這不就是玧其哥在工作室放給我聽的歌嗎?我架起拐杖往舞台那邊走近,吉他上掛著寫著「Y.K.」的打火機。

 

智旻
22年7月3日

去探望柾國回來後,號錫哥明顯變得低沉。若說我們七人果真能圈*在一起,哥就是在後面以籬笆圍成圈的人。可是哥外表看起來開朗豁達,但真實卻非如此。有一半以上是出於責任感而必需如此。哥對身邊的傷痛和痛苦是最敏感的,這比起任何人也難以承受,所以才越發開朗地引導著氣氛。

今天哥在練舞室的一角頹坐了良久又一言不發的出去了。成為 Just Dance 的一員並開始學習跳舞,是在海邊旅行回來後不久後的事。這是哥對我的考慮,我醫院裡待了太長時間,對於待人接物非常生疏。哥把舞蹈老師介紹給我,是他在孤兒院一起生活過的姐姐。

那姐姐是能讓低沉的哥笑起來的唯一原因。剛剛在一起看著手機,姐姐說了些什麼讓哥噗哧的笑起來。「啊?笑了,你笑了!」姐姐開玩笑的說,哥說:說什麼了啦,別過臉去然後又笑著。

一關上音樂,周圍又變得安靜,我往地上一躺。小時候很喜歡跳舞,常常跳著舞,也聽過別人稱讚。可是醫院並不是跳舞的好地方,能上學的時候也害怕班上同學們的目光而總是低著頭。太久沒跳舞,跳起來並不容易。哥輕易就做到的動作,可是我卻不行。我只能一直反覆練習,直到所有人都回去的晚上。

我拿出手機播放在白天學的舞步影片,影片中哥的動作柔軟而且準確,那是靠長時間流汗練習的成果。我才剛開始學舞,現在終於了解到野心是什麼一回事。可是現在我所學會的跟期望相差太遠而總讓我不禁嘆氣。

在海邊我自己一個人搭上公車,來到「爸媽的家」門前。抬頭看著透過窗戶照進來的陽光,我在想,那地方曾否有過一次是稱作「我們家」。我在一樓大門按下門鈴,等候良久門才打開。乘升降機來到十七樓,門雖然開著,卻沒有人在門前等我。

爸媽在沙發上坐著,客廳裡的電視播放著黑白畫面。「我不要去醫院了。」我猶豫了一會才開口。「不用擔心,我不會做令人擔憂的事,可是我不要再去醫院了。」「那段時間你去哪裡了?」媽媽問。「我跟朋友們在一起。」「朋友?去洗洗就睡吧。我們想想你以後該怎樣。」爸爸插話說。

我折頸鞠躬,往走廊那邊去回到房間,在背後關上門就往地上頹坐。「我們想想你以後該怎樣。」我回想起爸爸的話。我試著穩住心情但並不容易,那天晚上我無法入睡。然而有兩件事我下了決心,無論怎樣也要找到自己喜歡的事,還有就是要證明自己。不管是什麼也好,好好的幹一回吧。

我起來站到鏡子前,轉身動作能大致模仿起來,可是舞步卻一直打纏。移動位置時總是對不上動線的部分。明天就要跟姐姐搭舞,想向她好好表現。「滿像樣喔!」比起開玩笑似的稱讚,更想被認可為對等的舞伴。

*韓文的我們 (우리) 的另一意思是「圈、欄」


智旻
22年7月4日

回過神來後我像要把皮膚都擦掉似的洗著手臂。雙手哆嗦地發著抖,一上一下的喘著氣。血從手腎流下,往鏡裡看我的眼睛布滿著紅絲。剛才發生的事斷斷續續的湧現著。

跟姐姐在搭舞時,集中力在一瞬間散掉。一時舞步纏繞在一起撞上了姐姐,我摔倒在粗糙的地上,手臂流血了。看見鮮血的一刻,突然記起花草樹木園裡發生的事情。呼吸越來越困難,我已不記得我是怎樣站起來,衝出去到洗手間。我瘋了似的在洗著手臂,看著流到水裡的血便越發驚恐。我以為已經克服了,已經沒事了,然而並非如此。一定要逃跑,一定要洗掉,一定要忽視。然後突然想起,姐姐也一樣摔倒了。

我急急回到練舞室但已經沒有人,只是散落著姐姐的外套和號錫哥的背包。我跑出去,外在正在下著滂沱大雨。然後在不遠處看見號錫哥背著姐姐跑著,姐姐好像暈倒了,無力的手臂在半空中擺晃著。

我拿起雨傘追在後面,最後還是停了下來。我試著回想姐姐摔倒的一刻卻做不到。一看見血的一刻,四周的所有事物都消失掉。即使這樣追在後面,也沒什麼能做到的事。我撞上了姐姐令她受傷,一看見自己的手臂流血便哆嗦發抖,將姐姐一把甩開,也沒去察看她傷得如何。

我轉身,每走一步,雨水都濺到運動鞋上。車頭燈在身邊霍霍而過。很久以前的郊遊日也像今天一樣下著雨,那天我從花草樹木園逃出來,滿身都是像血的泥濘。我仍是那天的八歲小不點。

 

號錫
22年7月7日

腳踝復原得不太好,幾天前出了點小意外,現在還是可以說是小意外,可是當時狀態有點嚴重。智旻跟她練舞時碰撞上而摔倒,我背著她跑到醫院,距離雖然不遠但是在下著雨。她暈倒了。

在她接受治癒期間,我在走廊上來回踱步。即使已是深夜,但急診室走廊上滿是在喝著自販機咖啡和看著手機的人。被雨和汗沾濕的頭髮,水珠往地上禿禿的滴下。我在一角長椅上坐下拂著頭髮,她的背包掉到地上,打翻了袋裡的東西。幾個零錢骨碌的滾著,原子筆和手巾之類的物品散落在地上,其中還有一張電子機票。我知道她前陣子去了海外舞團的面試,買了機票的話,看來是通過面試了。

醫生來叫喚,我趕緊把電子機票放好走過去。醫生說她在摔倒時只是受了腦震盪,並不用太擔心。外面仍在下著雨,我跟她並肩站在門前。「號錫啊。」她叫喚,一臉有話要說的表情。「等一下,我去買雨傘來。」說罷便跑到雨中,不遠處有一家便利店。我不想聽她要說的話,我沒自信能真心恭賀她。

來到練舞室便見智旻在焦急的等著,我告訴他醫生說不用擔心,但智旻還是一臉沒精打彩,一直只是低著頭。

第二天起來,發現腳踝腫起來了。昨晚背著她時閃了腳踝,在下雨路上心裡著急,雖然不是摔倒,只是腳踝稍微一扭。我貼上藥貼小心翼翼的走路,想著應該能很快好起來。起初並不是這樣腫的,可是狀況變得越來越差。打工時必需要站一整天,晚上的練習也不能缺席。

 

泰亨
22年7月10日

我跑下由斜坡路和小巷連結的小區。自出生以來住了二十年的小區,沒有我不知道的角落,也沒有我沒去過的拐角。小巷各處也有無數的故事,可是現在不是思考這個的時候,警察在後面追著。什麼也別想,就先逃號跑吧。只是每轉過一個拐角,每跳過一個圍欄,就有一種透過時間追溯回憶的感覺。

很久沒有在公車站畫塗鴉,我是因為一個女生再次拿起丟低了一段時間的噴漆罐。不久前遇到這個在便利店偷馬格利酒和生活用品的女生。手裡什麼也沒有,她害怕自己的雙手,甚至無法低頭去看,我不想承認自己了解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各人必需自己去凝視自己的雙手,這個沒有人能替你去做。可是這是不能逃避,也不能裝不知道。不用任何言辭,單憑表情和眼神就知道,那身無所屬的不安感、一切問題都好像因為是自己的錯的恐懼,還有失去方向、不知道該停留何處的孤單感。

那天之後我常常碰上她,我們沒有約定要做些什麼,只是在街上坐著,沿著路軌走而已,還有畫塗鴉。起初她對於拿在手裡的噴漆罐感到陌生,但卻很努力的跟著我做。然後我們來到公車站,是南俊哥下車的地方,也是警察常常出沒的地方,我曾經在這裡因為塗鴉而被抓起來。我拿著噴漆罐站著,她在一旁察看著我。

在醫院短暫見過南俊哥後仍然沒有去聯絡他,可是在幾天前我有在鐵路貨櫃附近經過。那天晚上無法忍法爸爸鬧酒瘋,我亂跑出來隨處遊蕩,看見貨櫃亮著燈,覺得應該是哥在裡面。我想進去,可是不行,稍微靠近過去,聽見有音樂聲傳來,也聽見有打呼聲。我在貨櫃外面坐下,抬頭看著天空,是沒有星星黑漆漆的晚上。

警察緊追在後,我在死胡同裡躲著無處可逃。不顧一切的逃跑最終還是要被抓住。世界總是這樣,並沒有什麼光憑赤手空拳就能解決的事。我從巷子出來,舉起雙手投降。

 

南俊
22年7月13日

我收拾好背包從圖書館出來,在加油站值夜班後來到圖書館已過了一個月。雖然工作之後總會累得倒頭就睡,但當鬧鐘響起我總不會拖延時間。這個月並不是要做什麼,我總是往圖書館的窗外張望,不知道要翻開什麼書而只是在翻著雜誌。但我並非不焦急,想著慢慢開始吧,可是內心卻不是這樣。到底閱覽室裡的人們在做什麼,我能否跟上這些人。然而卻不知道應該從哪裡開始,應該先掌握的又是什麼。

頭靠在公車窗。從圖書館到油站,每天往來的路線,熟膩的風景在窗外經過。究竟到哪天才可從這風景脫離呢。我猜想著明天,感到並不可能有著什麼值得期待。

看見不遠處有一個用黃色橡皮筋綁著頭髮的女生,似是嘆著氣,肩膀用力一抖坐下來。我在行人天橋上見過她在發傳單,然後在圖書館的大堂偶遇過。已經有一個月了,在同一間圖書館溫習,在同一個車站搭車。雖然彼此沒說過一句話,但看著一樣的風景,度過一樣的時間,一樣的嘆著氣。在圖書館一角坐著打瞌睡,在咖啡售賣機前流著鼻血,雖然沒有刻意去找她,但偶爾會不禁看過去。口袋中還帶著這根髮圈,自從看過她用橡皮筋綁頭髮的模樣後,在街上不自覺的就買了這個髮圈。

快要到達女生要下車的車站,有人按下了停車鐘,有幾個乘客們從座位站起來,然而她卻沒有站起來,似乎是睡著了。該叫醒她嗎?剎那我糾結起來。公車到達車站,女生仍是坐著。人們都下了車,車門關上又重新起動。

快要到達我要下車的地方,但女生仍沒醒來,我走近車門又再次糾結,明知道下車後便不會再有人在意她。錯過了下車站,該在公車越駛越遠前醒來的,不知道因為這樣這天對她會有多累上加累。

離開車站,公車又出發遠去。我沒有回頭看,只是把髮圈放在她的背包上。幾天前開始看見之前沒有的塗鴉,我不自覺的四處張望,卻不見泰亨的蹤影。噴漆罐隨處滾動,看來是匆匆離開的。我凝視著公車站上的塗鴉良久。

 

碩珍
22年7月14日

我跟南俊在路邊攤並排而坐,即使已是午夜,但來到路邊攤喝上一口為一天作結的客人還是不少。南俊在下午打電話給我,說在加油站打工之後見一面。見面至今南俊沒說很多話,只是在我面前一杯接著一杯的喝。我問他怎麼了,他只是笑著搖頭。「我從出生到現在,所有事情都沒有改變過呢,沒變好也沒變壞。」

南俊說他已筋疲力盡,什麼也幫不上,只是裝作是朋友、哥哥的模樣,所以才沒去見泰亨,也沒再去找柾國,不,那些都是藉口;說覺得自己什麼也不是,只是一直在找藉口罷了。

在幾分醉意之下,我們說起了那時高中的事。說到泰亨在海邊所揭露的事情,我問南俊為什麼要袒護我。「哥那時為什麼要那樣做?」南俊以提問代替回答。媽媽的去世、在 LA 外婆家度過的時期、回到韓國爸爸冰冷的表情,往後也沒有過的家庭溫暖。不知是因為酒勁還是晚風,我一次過傾倒出從前沒有說過的心裡話。

「現在有關哥的事我都知道了,但弟弟們或者還在等候著你,他們還沒理解那時的事。」南俊默默聽著我說的話後這樣對我說。跟南俊分別後在回家的路上,我搖搖晃晃的在街上走了一會,晚風清涼,天空中月亮皎潔。我在公車站的塗鴉前站著,如果我說出所有事的話,南俊會相信我嗎?如果有人對我說,我也會相信嗎?

幾天前我經過泰亨打工的便利店,透過車窗看見了他。他正在跟客人在說著什麼在大聲的笑著,是大家也戲笑的四方嘴笑臉。他跟客人在說著些什麼話而大笑著呢?也對,泰亨就是這樣的傢伙,說了沒有人笑的笑話也是徑自捧腹笑著,也會因為無人能理解的淚點而流淚。我該怎樣跟泰亨和解呢?前路茫茫一片。

 

號錫
22年7月16日

我一頁一頁的翻著寫生本,我們一起在倉庫教室、隧道和大海。獨自在柏油路上躺著的柾國、隨著路面流淌的血、掛在晚空上巨大的月亮。

「哥,你受傷了嗎?」回過頭去,柾國正從病房出來。以壓力繃帶包裹著腳踝照樣跳舞,結果是腳丫被架上夾板回來。「現在我似乎比哥還要健全呢。」我對柾國說,果然是我們柾國,真健康呢。柾國說下星期再做一次詳細檢查,沒事的話大概下星期就可以出院了。

該給他辦個出院派對。帶智旻逃出醫院那天,在南俊的貨櫃辦了個派對。沒準備些什麼,只有漢堡和可樂,還有碩珍哥買來的蛋糕。有人說應該要戴一下尖帽,一陣打鬧後尖帽都皺成一團了。把昂貴的蛋糕抹在別人的臉上,南俊抱怨要自己一個人清理。即使這樣還是很愉快,是七個人再次聚頭的一天,開心得誰說了什麼也笑一頓。即使是沒什麼意義的話,還是能令人心情暢快。我想讓這樣的日子再次出現,能一起重聚歡笑著。

「那個,哥,那天晚上⋯⋯」乘升降機下來,迎向醫院大門時柾國開口說。他的視線往醫院外面某處張望,並不是在看著什麼,而似乎是在記憶中搜索,他定睛某處眨著眼皮。「碩珍哥沒說起那天晚上的事嗎?我想說的是⋯⋯碩珍哥有沒有說他見過我⋯⋯」柾國止住了話。「碩珍哥看見你?在哪裡?」我問他,可是他沒有再開口。

「哥你是好人吧?」從大門出來,在分別之前柾國這樣問我。「說啥了。」我開玩笑的搭了一下他的肩膀,揮一揮手後邁開腳步。我是個好人嗎?我是從小聽著別人說我是個開朗活潑的孩子長大的,也常常有人說我愛哭、心腸軟。這是在說我是個好人嗎?從前一次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回頭看見柾國仍站在大門前,抬頭看著陰霾的天空。

 

碩珍
22年7月24日

跟隨爸爸進入會議室,燈火明亮。我坐在入口附近的椅子上察看四周,完全不知道要在這樣談論什麼,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把我叫來。爸爸坐在正中央,身旁坐著幾個熟悉的面孔。我看看手錶,柾國的出院派對該已開始了,想著該打個電話。這時爸爸開口說話,周圍突然變得安靜。氣氛雖然嚴肅,但似乎並不可怕,反而像是對於即將開始的事情彌蔓著興奮。燈光一暗,會議題目在屏幕上出現——松州市城市重建項目核心計劃。

爸爸突然打電話給我,正確來說是爸爸的秘書聯絡我。我說我有約,但這看來行不通。爸爸在車裡問我,是不是仍然跟那些所謂朋友見面,我並沒有回答。那並不是一個發問,他只是在貶低他們、責難我仍在跟他們待著,還有著我別再跟他們見面的命令。

爸爸一眼也沒看過來,「別再浪費時間在沒用的事上,這是我的經驗。現在開始你要多多輔助我,抓住這機會好好學習,這樣才能成為稱職的大人。」

 

智旻
22年7月24日

貨櫃內裝飾的眼花撩亂的,桌上放滿號錫哥帶來的漢堡、薯條和飲料,牆上掛滿了聖誕裝飾。柾國就坐在桌子中間。

可是七個杯子只有三個是倒滿飲料的,號錫哥因為要值班,放下食物後又出去了;南俊哥說還沒打完工,會遲一點回來;玧其哥則是不接電話;碩珍哥說會來可是卻沒有消息。在那邊坐著的泰亨沈默著,是不是因為在南俊哥的貨櫃仍然覺得不自在呢?雖然我把說不想來的泰亨硬拉過來,可是卻沒可能叫氣氛好轉。

自那次海邊旅行之後,我們都是這個模樣。誰也不先去伸手,所有人都不知道對方過得怎樣。而我們也不再是逃課三五成群的學生。各人面對的處境和問題也不同,不是說想要待在一起、想一起打發時間,各人就能把一切問題都放著不管。而我也一樣,不能再進去醫院、決定要不要回到學校,也要向父母和自己證明我已經好過來了。我不能再成為別人的負累。

過了很久,柾國磨磨蹭蹭的從座位起來,我問他怎麼這就走了,也看看南俊哥才走吧。柾國笑笑:「下次吧。」我沒能再說什麼留他,我們把桌子收拾好離開貨櫃,我亮起手機電筒,已經是十點半了。我們在貨櫃門前分別,我跨過路軌等候巴士,看著柾國和泰亨亮起手機電筒照著前面的路走著。

 

泰亨
22年7月24日

我跨著梯級跑上樓,看見酒瓶撒了一地,杯碟也在地上滾著,爸爸縮著脖子瑟縮一角。在我開口前姐姐就搶著說「不是這樣的」。爸爸拉著嗓門說:「誰敢報警說我打了你們看看。」

這時才看見警察們在門外,阿姨們在門外團團包圍舔著舌頭。姐姐直向警察低頭道歉說:「家裡沒什麼摔破,也沒有人受傷。」這已不是什麼丟臉或是出奇事,但我還是別過臉去。爸爸似乎睡著了,因為做建築短工而曬得黝黑的臉上長滿鬍子,白髮也好像增多不少;張著的嘴巴口裡滿口口水。

我曾夢見過自己殺死了爸爸,也試過差點真的刺向他。也許就是從那時起,我開始對他感到同情,但我討厭自己同情他。這種人竟是我爸。如果當父母也要講求資格的話,爸爸根本就沒有這個資格。

有人搭了一搭我的肩頭,回頭一看,是一個眼熟的警察。曾經幾次出動到我們家,也因為塗鴉而幾次進出過警局見過面。我低下頭去,是因為驚動到警察而感到不好意思,也因為不知道自己臉上該擺出什麼表情。「這裡的居民很擔心兩位,到這程度大家都該感到煩厭了,可是今天報警的阿姨催我趕快來一趟,也謝謝我們真的來到。」我問他,那位阿姨的聲音是不是低沈沙啞的,他說不大記得但好像是那樣來著。在跟別的警察說話的姐姐回頭看著我。

「要不要聯絡媽媽?」姐姐在大家都回去,回復平靜之後問我。她在收拾著地上的酒瓶和碗碟,我靠著牆坐著,爸爸仍舊在一角以不舒服的姿勢睡著。太陽已落下,爸爸頭頂上的長型窗門外是一片漆黑。

姐姐引起身子在飯桌前坐下,雖然什麼也沒說,卻是在沈默中訴說著千言萬語。我問她媽媽的住處和電話號碼,「我沒有她的號碼,只知道她住在門峴北區的租賃房。可是泰亨啊,你去要怎麼著?」姐姐問道。「我要去問她,到底在想什麼,為什麼離去,為什麼要出現。」姐姐坐到我身旁說:「泰亨啊,媽媽想見你。」我冷笑一聲,站起身來。看來姐姐並不了解我有多生氣。雖說要去問問看,卻不是因為想知道答案。知道了又有什麼用,我只是想發洩。「她幹嘛找我們!丟下了我們,現在又來假裝是我們媽媽嗎?」

我向著北方的門峴市前行。想要比啌啌跳著的心臟走得更快,這樣才能喘得上氣。時間已過了午夜,公車已停駛,也沒有打車的錢,最終還是得走路過去。由這邊走過去的話,必需要先經過鐵路,過橋然後穿過市中心,在日出之前應該能到達的。在我橫穿過鐵軌時,察覺後面有跟隨的腳步聲。是柾國跟在後面,看到在家門前的警車便條件反射似的跑回家,完全忘了柾國是一直跟我一起。

「走吧!」我頭也回向他大喊,繼續走著。警察找上門、小區大媽們團團圍觀、酒瓶滾滿一地、爸爸打著鼻鼾、姐姐點頭道歉,這一切柾國都看見了。我一次也沒說過爸爸的施暴,不只是柾國,而是從沒對任何人說過,也沒說過媽媽的離去。不是因為自尊心,不,也許就是因為自尊心。要把這一切狀況、緣由和人生從我口中訴說的話,實在太不公平。

我加速腳步,我走出住宅區,走上鐵路上的行人天橋,聽見後面的腳步聲。我回頭一瞟,柾國仍在跟著我。我再次大聲呼喝:為什麼還跟著我。他該會自己走開了吧。經過鐵路來到天橋,他仍在後面遠遠的跟著我。我站在橋中央停下,俯瞰著河道。

夜已深,路燈把道路和建築物照得明亮,可是河道卻不是。漆黑一片的河水發著聲響滾流著,因為看不清模樣,河水聲便越發顯得響亮。柾國也在遠處停下,跟我一樣低頭看著河。橋上只有我們二人,沒有其他行人,也沒有車經過。被汗濕透的汗衫在風中拍打著。

「知不知道我們已走了一個小時了?」我向柾國揮手,他往這邊走近,跟我並肩站著。「能問一下我們現在去哪裡嗎?」我回答他說:「去找我媽,我有話對她說。」柾國點點頭。我越走越慢,突然想到自己是否真的在去見媽媽的路上。我並不知道她確實住在哪裡,也沒有她的號碼和地址。到達門峴租賃公寓後,便沒有什麼能做了。從家門跑出來,滿腔的怒火已在這小時內消失無縱,隨之而來只是饑餓和疼痛。

我在想像著跟媽媽見面的一刻,然而已經無數次的想像過,問題是在這個之後——在對媽媽質問一翻之後,她會怎麼回答,而對於她回答與否,又該如何消化。也許不見面會比較好,這就是每一次的結論。然而我還是不斷的想像著那情景,最終只是想著怎樣去見媽媽而在街上夜夜徘徊。

「可是你的腿沒事嗎?」回想起來柾國不久前才拆了石膏,但他卻這樣走了好幾個小時。「醫生說要多走路才會好起來的。」柾國笑著走在我前頭,像是要證明給我看。我沒說要回去,決定先再走走看。「肚子餓嗎?」一放鬆心情,身體上所有感覺都一下子回來了。「剛剛吃剩了蛋糕和漢堡,現在真是後悔死了。」聽著柾國這話,我噗哧而笑。人真的是,在這種狀況下會覺得餓、腿會痛、會笑,果然是荒謬地強大——不,是荒謬地懦弱的存在。


燈光漸漸變得繁華,原來已來到鬧區。即使在深夜,那裡仍然燈火通明,人們和車輛也在繁忙地流動著。已是凌晨四時半,我們在便利店門外的桌邊坐下。

柾國吃著杯麵,吃到一半說覺得口渴,我去買飲料出來,發現有人坐在柾國前面。那人背向我坐在本來是我坐的位置,看不到是誰,也不知道是什麼回事。柾國一臉吃驚的看著那人,我走到柾國身旁瞪著那人。

即使是炎夏那人仍穿著卡其色外套,頭髮花白滿頭油膩,稀疏的鬍子上沾著杯麵湯,渾身酒氣。那人正在狼吞虎嚥的吃著我放著的杯麵。即使去問他是誰、為什麼吃別人的杯麵也沒有意義。雖然吃驚卻不是生氣,其實也是因為膽怯。

這時有個混混從便利店出來,撞上那人的肩膀,跟隨那混混的人又絆了他一跤。那人失掉重心,跌倒的時候推了推桌子,打翻了桌上的杯麵,麵湯都倒到柾國的腿上。柾國嚇著了,一下子站起來用手掌擦著褲子。我問他有沒有事,搖搖手說湯是涼掉的。

抬起頭來,只見那傢伙們正在喀喀的笑著走遠。穿著卡其色髒外套的男人正盯著打翻了的杯麵,扶著桌子的指間繞著麵條。我沒去問他有沒有事,「推倒了人不是該說對不起嗎?」我向著那傢伙們大喊。他們回過頭來,「我們推倒了人了嗎?他才是。這是什麼時候,誰叫你坐那裡了,你這小毛頭。」他們口齒不清的罵著。

穿著髒外套的人以同樣的坐姿盯著我看,對上了視線。焦黃的眼睛、臉上滿是老人斑,令我想起了某個人,那個總是喝著酒揮著拳頭、暴君似的失敗者。

然後如我所料,我跑向那些傢伙們,那邊兩個人向著我摔起拳頭。我躲過了第一拳,第二拳則擦過了我的下巴。柾國想要阻止而擋在中間,最終還是捲入了打鬥中。戶外桌子和椅子都被打翻,「禁止泊車」的路牌也在地上滾著。便利店的員工一臉見怪不怪的報了警,不到一分鐘便聽見警車聲傳來。我們都一下子跳起身來,向不同的方向作鳥獸散。

逃跑是我擅長的事之一。雖然有時會故意被抓,可是現在卻不行。我留意著柾國有沒有跟上來,一直改換著方向跑著,突然有一輛銀色車子在我們旁邊快速駛過,倒後鏡擦上了柾國。柾國嚇著跌坐在地上。因為車禍而住院兩個月,現在才剛出院。車子嘰一聲的急剎,車窗落下,剛剛打了我們的其中一人在前座伸出頭來,「你們小心著,這次就饒過你們,下次的話你就完了,完了!」話一說完,又起動起嘈吵的引擎揚長而去。

柾國緊拉著我的手臂慢慢站起來,該是在跌倒時弄傷了腳,站起來的時候看起來不太舒服。嘴角被打破在刺痛著,用手背擦了擦嘴唇,沾了血。「哥,往哪個方向走?」柾國問。「腳都這樣了還上哪去,回去吧。」他說著自己能走,移動起腳步,「看,我什麼事都沒有。」我站著,看著他拖著腳走的背影。

「回去吧!」我向著柾國大喊。看看手機,是四時五十分,再過一會就有頭班車。我四處張望,看見鬧區後方有一座矮山。「你有看過日出嗎?」

我扶著柾國來到山邊,在緩坡盡頭的梯級上隨處坐下。聽說在日出之前天空是最暗的,原來是真的。漆黑的晚空中不見一顆星星,反而是下方的城市,五光十色的霓虹燈在華麗地發亮。我轉換視線,往北面張望,猜揣著媽媽所住的小區。應該就在那裡吧,媽媽就在那邊的租賃公寓裡生活著吧。

「柾國,那時我試過跟著媽媽。」柾國注視著我。我緊盯著租賃公寓的燈光,接著說下去。那時,那一晚,十年前媽媽從家裡出去的那一晚。那晚爸爸暴打了我們一頓,我們哭著入睡,已經不記得是為啥事打了我們,可是卻清楚記得自己這樣想過:明天約好了要跟小區的哥哥們去玩水,媽媽沒給我做飯卷呢。爆開了的嘴唇明天會好起來嗎?不然朋友們都取笑我的。躲開的時候肩膀上捱了一記,轉身時反而更痛。聽著姐姐在小聲抽泣,今天格外覺得煩厭。

睡著突然驚醒,看見媽媽站在我們腳邊低頭看著我們,就知道媽媽要走了,要丟下我們。我屏息著裝睡,然後起來跟著媽媽出去。那時並沒有打算要做什麼,也不是要跟著媽媽過。我根本沒想過沒了媽媽是什麼一回事。

跟了好一陣子,記得好像是走了一整晚,也許是小時候的記憶總會有點誇大。媽媽一次也沒有回頭,不知道我正在跟著她。不知道是不是怕看見了我,就想要帶走我而努力只看著前方。當然我是以後才想到的,那時我很努力的試著去理解她。現在?不知道呢,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來到這裡。

「哥,」柾國說,我轉臉看著他,「對不起。」我注視著柾國,「為什麼對不起?你有什麼對不起我的?」「因為我而不能去找你媽媽。」他回答說。「你傻了嗎?」我勃然喝道,並不是因為生氣,我也不自覺的拉高了聲線,顯得好像在發怒。我本來就不太會說話,因為不知道該怎樣表達情感而越發舌結。「你有什麼好對不起的,是人們對不起你才對。你做錯了什麼要覺得對不起的,是我帶你到這裡來,我要對不起才對,是找砟的那些人要對不起才對!」聲線越拉越高,「你這麼善良,哪有人像你那麼善良的!不是因為你,不是你的錯!」

像要永遠黑暗的天空漸漸泛起白光,在遠處的天邊盡頭溢起的光芒使城市的霓虹燈也驟然失色。日出的景色讓我們屏息靜看。晃著紅光的巨大太陽在租賃公寓上方升起,想到媽媽也在看著那太陽嗎?

我們搭上回家的公車,在最後一排並排坐下。在所有人的早晨開始之前,公車在冷清的道路上奔馳著。我回過頭,再次往北面張望。那一晚,媽媽在某一刻停下腳步,然後久久佇立原地,也沒轉身。若然那時我繼續向前走的話,就會碰上媽媽,就能拉著她的手問她要去哪裡,問她什麼時候回來。哭鬧著、滾著地,也許這樣就能拉著媽媽回家了,可是我只是轉身一個人回到家裡。走了一整晚已筋疲力盡沒去玩水。我躺在地板上睡著,流著汗,反覆的睡睡醒醒,卻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子。

「啊,是剛剛那個大叔。」聽見柾國這話,我回頭往車窗外看,是那個穿著卡其色外套的人,佝僂著身軀獨自走著。

 

 

如需轉載,請清楚列明出處

arrow
arrow

    german1212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