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MAP OF THE SOUL: PERSONA 專輯內附的小冊子 1-4 冊 - 順時序 ]
南俊
18年5月2日
來到小巷入口,看見路上有傢具和家當散落一地。「南俊啊,那是什麼回事啊?」爸爸氣若游絲的說。這是接送爸爸到醫院的路,從公車站走回家只有百餘米,可是對爸爸來說也是吃力的路程。我飛快跑回家,媽媽蹲坐在被堆到牆邊的家當堆旁,看見我便站起身來,「南俊啊,我們該怎麼辦啊?」媽媽說房東兒子來收拖欠的租金,弟弟跟他打了一架。
我把爸爸帶到小區超市後面的倉庫。我在挪移著家當,媽媽則整理餐具和食物。只有兩個房間的房子中放著的家當,現在在倉庫中被層層疊起。雖然有想要丟掉的東西,可是丟掉也得花錢。到了晚上才收拾好,汗也流到腰背上。媽媽說,吃點東西吧,拿著筷子,可是什麼吃的也找不著。
倉庫空氣太悶,我出去在超市的涼床上騎坐著。「南俊啊,南賢他去哪裡了?」我大喊,我哪知道啊。南俊啊,南俊啊,南俊啊。煩死了。我後悔叫弟弟別氣餒,要好好活下去。在倉庫裡能挺上幾天,可是接下來該怎麼辦我卻毫無頭緒。超市大叔放下一罐啤酒,又走進去了。
智旻
18年12月10日
聽見媽媽說快到達了,我以衣袖抹去車窗上的霧氣,看見車窗外寫著「松州第一中學」的招牌。媽媽說門峴再沒有其他學校,松州第一中學願意收我不知有多幸運。反覆的入院出院,我轉了好幾次學,不知道能在這間學校挺多久。我想著這些,經過了校門來到運動場。或許因為天氣太冷,四周沒有一個人。媽媽把車泊在鐵架和鞦韆之間那個角落。
下車的時候我抬頭看著鐵架,回想到小時候一次鮮明的記憶。在童話故事常常出現的藍色天空和以可怕的速度的雲朵向我撲上來的記憶。在花草樹木園的事之前,我格外喜歡公園遊樂場。聽媽媽說,我常常終日在遊樂場從早上玩到晚上。我最喜歡的是鞦韆,用力地一跺足,盪到天空那樣高,我喜歡那可怕又剌激的感覺。
某一天我突然好奇把鞦韆盪一圈會是怎樣,小區裡的孩子都沒做過。朋友們在我後面用力的推,用盡全身的力盪得高高的。藍天和白雲向著我撲上來。這樣盪到最高的一刻,我犯起了暈眩最終掉到地上。一張眼便發現自己躺在沙地上,一把沙子掉進口裡去,膝蓋擦傷了流著血,但奇怪的是我並不覺得痛,只是想到我沒能把鞦韆繞過一圈。
像被偷走了記憶一樣,突然記起以前盪鞦韆的模樣。那個曾經用力地盪著鞦韆的朴智旻,會不會以原來的樣子、原來的性格在某個地方長大著呢?我這樣想著,抬頭注視著鞦韆,然後聽見媽媽叫喚的聲音,我走向學校玄關。松州第一中學,是我的第五間學校。
玧其
19年3月15日
今天的飯格外可口,真奇怪,這也只不過是學校平常的給食。我沒有表露出來,這於我並不搭調。我只是攤坐在椅子上,一副懶得把勺子拿好似的只是讓其掛在手指間,可是今天的飯確實很好吃。陽光猛照進來,泰亨和柾國把窗簾拉上,因為調換了座位鬧嚷而揚起了塵埃。南俊喊道,即使是吃個飯也安靜著點吧。我拿著筷子在想,有多久沒有能這樣舒心地吃著飯了。
我記起我們家吃飯時並不會對話,不會說「好吃」、「快多吃點」之類的話。吃飯時間是為了維持我們家的日常而做的事,除此以外什麼也不是。「閔玧其,吃飯時候不准吵鬧。」我已不記得爸爸什麼時候說過這樣的話了,卻只是迴響著放下勺子禿禿聲,沒有拉高嗓門說話,也不是在生氣。不,他甚至沒有看我一眼。我只是噤聲,憋住沒完的話,勺子舀一大口飯送進口中。可是咬著了口裡頭的肉,口裡一陣血鏽味,痛得眼裡擠出淚水。然而我沒嚷痛,在飯桌前是不能說話的,我只是連帶血鏽味嚼著口中的飯。
有人拿去了我餐盤上的小菜,我不自覺地皺起眉頭,卻並不是出於討厭或厭惡,這只不過是慣常對每事都作出這種反應。號錫說,玧其哥生氣了,泰亨說,你該怎麼辦,如此瞎說著,泰亨誇張的擺出一副抱歉的表情。號錫和泰亨總是這樣,一步也不會放過逗弄別人的機會。「行了吧,吃飯啦。」我也不自覺的吐了一句,然後又引來一陣喧鬧而大笑著。「真是不會看眼色。」我吃著飯這樣說。
泰亨
20年6月7日
那愚鈍的雜種狗笨得一刻間也不能好好待著,在小區跑了一圈也找不到豆腐。看了看時間,已經過了十二分鐘,這只有兩個月大的小狗在這十二分鐘期間能跑到哪裡去呢?在初夏灸熱的太陽下簌簌地流著汗。我撕破喉嚨叫著豆腐的名字,使喉嚨內一陣發緊。拿出手機來看的時候一時放開了頸帶,回頭一看豆腐已不見蹤影。我再次跑起來,巷子一條一條的察看過,也進去開著的大門裡找。豆腐啊,我大聲的喊著,只有路過的人回頭看我。
我一面跑著一面罵牠是隻笨狗,也發著火說是雜種狗才這麼笨吧。可是在那一刻我卻知道那不是豆腐的錯,而是我的錯。我一時看走眼,沒好好看著而放開了頸帶。只顧說著不重要的話吃吃的笑著,連豆腐不見了也不察覺。是不是豆腐故意逃走的呢?想到這裡我也不知不覺間停下腳步。豆腐跟我一起的時候並不快樂,是只有我在開心著而已,對豆腐來說這也許甚至不是什麼跟家人分別。
就在下一刻,我聽見了豆腐芒芒的的吠叫聲,起初以為只是幻聽,可是我看見豆腐在轉角處向著我跑過來。只有兩個月大的小身軀從斜坡跑下,耳朵也往後翻著,張著嘴。「豆腐啊!」我大聲叫著,彎下膝蓋豆腐便向著我跳上來。「去哪裡了呀?你是怎麼找到我的啦?記得我的氣味了?」被我抱在懷裡的小東西舔著我的臉,一陣奇怪的情感湧了上來——原來我是豆腐唯一可以依靠的家人呢,原來我也可以成為別人的依靠,成為可以回去的地方。被我抱得太緊而想跳出去的豆腐,我越發把牠緊抱。
柾國
21年5月2日
我在泛起落霞的陽地川跑著。我向著混著粉紅色和紫色的天空踩著踏腳,感到一陣從日常中逃脫出來的心情。今天我也是一聽見媽媽要準備晚餐,便拉著腳踏車出來。我不想碰上任何人,那沒有人對我笑的地方就是我的家。不是住在一起就說得上是一家人。說要從家裡出去也沒有什麼有所改變的。哥哥們一個一個的離去,即使在同一個城市也互不聯絡,這樣過了好一段時間了。現在在家裡、在外面也沒有對我笑的人了。
太陽落下,在月亮升起之前,黑暗在河面降下。踏著腳踏車走著,河邊的風景也有所不同。走過以公園組成的路,來到放滿了廢車、廢電單車、車軚等垃圾的地方。我把腳踏車放在橋腳下,下到河邊去。河的另一邊有一群人在起著火喝著酒、揮著木棍,這邊卻一個人也沒有。人們都不會來到這個亂糟糟的地方。也許我是因為沒有人會找到我才來到這裡的。在沒有人能找上來的地方,完全的黑暗中一個人待著是最舒服的。我在想,希望這樣的時刻永遠也不會結束。
碩珍
21年8月9日
我一面走下海邊,一面拍著照片。海邊的小區模樣各有不同,但無論哪裡大海都是一樣的。下了車,我往海邊下去。在白沙灘上坐下,透過取景器看著之前拍下的照片。拍攝的場景和時間不同,但所有照片都是一樣的,都是天空和大海相連的風景。
像逃走似的離開松州來到 LA 己有一年,對於小時候住過的外婆家感到陌生,也不太自在。收起感情、找著自己該待的位置、然後擺著別扭的笑容,還有從爸爸身上學來成為好人的方法,在大部分場景中也派上用場,而這次也一樣。
來到這裡之後,我並不拍人。這沒有特別的原因,只是不想而已。但是我只拍海邊,也許是因為我只想去拍不會改變的事物。回想過來實在可笑,朋友們並沒有改變,我也沒有改變。我本來就是這樣的人,只是隱瞞著然後被逮住而已。高中時拍下的照片我一張也沒有帶來,那時候的我與現在為止的我是不同的。那時我沒有藏起感情,也沒有需要找自己位置的理由。雖然同樣別扭的笑著,但不同的是,那是發自真心的笑容。
我提起相機拍下大海,在陰天之下大海也天空的顏色也相同,海天相連的水平線也一片混茫。在拍過的大海的無數照片當中,沒有是完全相同的。天氣不一樣,光線不一樣,風也是不一樣的。我的視線和心情也不一樣。今天拍下的照片和高中時拍過的照片也同樣。照片,把拍下的人的目光和內心盛載於其中,也許這就是因為這樣,那時拍下的照片一張也沒帶過來。我害怕去面對那時候的我,也怕會懷念起那時候的自己。大家過得怎樣呢,對於我又有什麼想法呢?我怕會想到這些,我把朋友們的照片放在箱子裡,把箱蓋蓋上。
號錫
22年2月25日
過著第十九個生日,世界便變得不再一樣。我從此不再是保護兒童,不能再在孤兒院待下去。我把因終結保護而發放的自立金和打工賺到的錢存起,找到了房子。沒想過要在雙星漢堡附近住下來,往松州站那邊繞了一圈,但也沒有什麼大分別。最後只能走上斜坡路,就是斜坡最盡頭的屋塔房。
爬上噹噹作響的鐵梯,雖然在孤兒院過了十二個年頭,但也沒有多少行李。收拾了幾套衣服、幾對運動鞋,到二手傢具店買點傢具就完成了。
搬家終究是搬家,伸了伸腰的時候原來已是晚上。即使在二月的天氣,背上也流著汗。打開嘰嘰作響的鐵門,吹來冬末的冷風。我到外面靠著欄杆,俯視著松州這地方,用視線找尋著孤兒院的位置。沿著河道左邊,就在一個四葉草模樣的招牌左邊,卻看不清在那霓虹燈和燈光中的孤兒院。
我轉過臉看著屋塔房,只有一格房間大的房子,夏天時像蒸鍋一樣熱,冬天時冷風會從門縫吹進來,是破舊而寒酸的房子。可是這是世上我唯一可待的地方,一個可以讓我做自己、能盡情笑著的地方。好好幹吧!我向著屋塔房大叫。這城市的最高處,跟晚空最接近的地方,從今天起就是我的家了。
泰亨
22年4月11日
我用黑色噴漆畫出線條,乾涸的臉、失去言語的嘴唇、枯焦的頭髮。我開始在牆上以笨拙的線條描繪出夢中見過的臉。現在輪到畫眼珠了,我伸出手,往後踏一步。
腦中那臉孔很鮮明,眼珠的模樣清楚到了令人雞皮疙瘩的程度,可是我不知道該如何表現出來。喜悅或悲傷等情感消散掉,只剩下漠不關心和冰冷的眼神。那是用各種色彩混成一種顏色、不帶言語反而是在表達更多言語的眼睛。不管怎樣以噴漆改了又改,最終也無法畫出那雙眼睛。
最後一次見碩珍哥是在兩年前,聽說他去了美國,除此以外一無所知。第一次在夢裡見到哥,偶爾會想他現在過得怎樣。我試著想起我們以前在課室,還有哥跟校長通電話的事。我對哥有好的回憶,也有無法理解的事情。可是那時無論如何也不是夢裡所看見的那個冰冷而乾裂的模樣。
我再次抬頭看著牆上的臉孔,這明明就是碩珍哥,但這並不是我所認識的哥。為什麼會突然做起那個夢來呢?那個夢是火焰和可怕場面的延續,我在看著哥以沒有感情的臉看著這一切不幸。噴漆從我手中掉落,突然頸後一陣在夢裡感受過的寒意。然後聽見遠處傳來警車的笛鳴。
泰亨
22年4月30日
在衝擊中一時無法動彈。碩珍哥坐在不遠處那車子裡,雖然聽過南俊哥說哥已經回來,但親眼看見他卻是第一次。哥正在皺著眉頭在手機上找著什麼,這本來就沒有什麼奇怪。他的臉大致上跟以前沒什麼兩樣,但我也說不出我受到衝擊的原因。冰冷、乾涸、空虛,單憑這幾個詞語也無法完全形容哥的臉。不,根本全然無法形容。雖然是春天卻突然傳來一陣寒意,我也不自覺的發著抖。哥那張臉正是我在夢裡見過的那張臉。
柾國在轉角處出現,我才回過頭來。柾國以慌張的神情四處張望著橫穿進小巷。這時碩珍哥以厭煩的動作打開車門。雖然在遠處聽不清楚,但看他的嘴形好像在厭煩地說「行了」。碩珍哥走進附近一座旅館,入口處有什麼掉落,抬起頭看著柾國跑向的那房間。
玧其
22年5月2日
說傷口會留一段時間,等時間過去會慢慢復原過來,範圍不大,只是按時治理就會好起來。入院後的第三天,醫生把紗布拿開,露出燒傷的疤痕。左臂的皮膚血紅到泛黑,感覺不像是自己的身體,很陌生。火機掉落的一刻,已有心理準備要迎接更嚴重的事,可是傷勢卻只到這個程度而感到自我矛盾。
「會有點痛的。」當開始纏上紗布,血從傷口湧出,白紗布立時被染紅。那天像要把我吞噬的熊熊火焰,雖然試著去忍受但我還是發出了痛苦的叫聲。醫生說血流出來是好事,證明壞死的肉下面還有活的皮肉。在疼痛之中我發出冷笑,為什麼新的事物總要在死去後才出現呢?若然那時我死掉了又會怎樣呢?或許那就是叫一切能重新開始的唯一方法。
我低頭看著手臂,新包扎的紗病泛起淡淡的血暈。我說這血跡是火,醫生卻說是重生。誰的話才對呢?
號錫
22年5月10日
醒過來後發現我本來在橋上走著,在陽光直射下連張開雙眼也感到困難。想著自己為什麼來到這裡,犯起了暈眩而視野一閃一閃的。想要折膝而倒,耳邊響著來回車輛的響鞍聲,眼角的餘光中瞥見陽地川一棟黑騰騰的大廈。
在我失去媽媽之後,孤兒院的姨母是我唯一能依靠的人。生病發熱而醒來的夜裡、送別被領養的朋友後空蕩蕩的床、犯起嗜睡症而在醫院醒過來的時候、小學的開學禮到高中畢業禮,陪在我身邊的是都是姨母。
姨母生病了。孤兒院裡一個弟弟在電話裡淡淡地說。我想不起姨母家的路,只記得透過姨母家窗戶看見她的臉。她在跟某人在說著話笑著。說她生病要做手術,說她沒什麼希望,聽來都像謊話。差點跟她對上眼而勉強躲起來,看到她的臉該會哭出來,也怕會吐出埋怨說連姨母也要丟棄我。我移動腳步,好像有人叫喚,但我頭也不回。
大型巴士經過揚起一陣風,「媽媽⋯⋯」我看著遠去的巴士唸唸有詞。媽媽丟下我的那天,也坐過那種巴士。姨母也會像媽媽那樣離棄我嗎?我會再次失去我珍惜的人嗎?一抬頭,陽光照射下來,然後世界開始崩塌。車輪在瀝青地磨擦的聲音、沿著河面吹來的風,還有跟姨母一起渡過的所有回憶,在這陽光中塌下。我就這樣倒在地上去。
碩珍
22年5月22日
得到的提示只有一個——靈魂地圖。陌生的句子,我無從測透,也無法得知能以它去做些什麼。即使如此,那時我無論如何也需要一個起始點,期待著「靈魂地圖」能給我幫助。可是事與願違。無數次反覆迴轉著,探索著關於靈魂地圖,卻只是捕風捉影。回頭想想,這一切開始的時候也是這樣。你相信如果抓住所有錯失和過錯就能救回大家了嗎?對這問題點頭的那時,我一點也不知道將遭遇什麼事情。
背向書籍,從放滿舖著塵的書籍的二手書店出來,踏上小巷的樓梯,看見櫻花在翻飛著。驀然覺得曾經來過這裡而轉過身來,在地下的書店入口一片黑漆漆,連招牌也看不清楚。是跟別的書店混淆了嗎?為了尋找關於靈魂地圖的提示,我走訪了很多間二手書店和圖書館,在網上搜尋資料和關鍵字也找不著什麼。也許這裡是在期間去過的書店,或只是相似的書店。
我走往泊在小巷入口的汽車,起動車子,手放在軚盤上,卻不知道該往哪裡去。
號錫
22年5月28日
從那大海回來之後,我們彼此都沒有聯絡,這沒有特別的理由。碩珍哥和泰亨好像起了爭執,在回來的路上柾國走了另一條路,但那並不是我們疏遠了的原因。那麼問題出在哪裡呢?即使如此我也沒有先去聯絡大家,沒有特別原因,又或許那就是原因。
回想起那天,我總會記起那場突如其來的風沙。碩珍哥攀上那瞭望台,泰亨也跟著上去之後,我們都以手掌擋著陽光抬頭遙望著。像是在不知哪時候見過的既視感中感到不安。「哥,這就是我們以前來過的海邊,就是許願石所在的地方。不就是這裡來著嗎?」聽著智旻這話,我便顧看著四周。然後就在下一刻,好像看見泰亨和碩珍哥在瞭望台上揮動著手臂想要跳下去,風沙便突然吹刮起來。我用雙臂擋住臉孔緊閉著雙眼。瞭望台上發生了什麼事,令我膽怯也萬分焦急,可是我沒法在風沙中睜開眼睛。
大風減弱下來,便看見碩珍哥正在從瞭望台下來,還有泰亨在瞭望台上垂著頭。碩珍哥下來之後就起動了車子,我除了踏前一步以外,沒有能做的事。
那天我們都回到松州。碩珍哥自己回去了,我們沒有回到過夜的宿舍或是回家的便車。南俊開口說回去吧,大家眼裡盡是失望,但也硬生生移動著腳步。或許我們都在等著南俊告訴大家這海邊旅行該如何進去下去。可是南俊說要回家去,如此我們的旅行也告一段落。滿心期待著旅行最後竟成了一團糟。
智旻
22年5月29日
一束微光照在桌子上,是透過寫著學院名字的窗門照進來的光。在講室前,講員拿著麥克風說話,可是我還是聽得不太清楚。我坐在學院的最後一行低著頭,光線在指縫間溜走,無論如何也抓不住它。
不是從醫院出來就可以解決什麼問題,卻是一陣原地倒退的心情。連高中文憑也沒有該怎麼辦,我也是媽媽推促我得上個學院再去考檢定考試,才來到學院上課的。我沒能頂撞她,現在沒有什麼事我想做或是能做到的。
前往學院的路上總會覺得揪心,比起對重新開始唸書感到壓力,要面對新面孔也是令我懼怕的事。如果有人認出我的話該怎麼辦?問到我為什麼高中沒畢業的話又該如何回答。學校度過的日子那段被擱置的回憶,又可怕地回想起來。
碩珍
22年6月4日
進入爸爸的書房,一幅畫映入眼簾。茫茫大海,在洶湧的波濤上岌岌可危的排筏。沒有食物和水,沒有羅盤也沒有希望,一群被丟棄的人。在飢渴中、仇恨和恐懼中、恐怖和慾望中彼此噬吃和殘殺,也因此而步向死亡的人們。
小時候,因為害怕看見這幅畫而無法進去書房,我從來沒去猜想過爸爸為什麼要把這麼可怕的畫掛起來。可是日子過去,我漸漸把那幅畫視作書房的一部分,已不再令我感到害怕和懊惱。
可是我卻生出另一種恐懼,就是爸爸書房裡,另一邊門後的房間。門和房間本身並沒有什麼特別,也沒有以鎖頭或門鎖鎖上,只不過是書房的延伸而已。要說有什麼特別的話,也不過是因為爸爸的書太多,那裡只是滿滿排列著他在高中起儲下的資料和書籍,稱為「裡面房」的一個房間。
裡面房是爸爸一個人整理思緒和構思什麼東西的地方,除他以外沒有人能進去。我也僅僅進去過一次,雖然那時候的我很小,但卻知道,那裡並非單純用來放置書籍的地方。沒有按特別順序放著的書、隨處放置的箱子和資料,驟眼看來很人性化。感受不到紙張特有的溫度,連畫框和照片也好像不帶有任何感情。抬眼去看房間中央放著的書桌,也是一陣令人全身粉碎的頹萎感。
因為進去而被罵,我沒有這個記憶 (或許根本沒有這樣過),從不知哪時起我就沒有再進去那房間。有一兩次來到房間門前,只是抬頭看了看便轉開腳步,一點也沒有想抓住門把的念頭。
南俊
22年6月12日
市郊鄉村的模樣始終如一,除了季節變化以外一切都是一樣的。我為了躲開河邊小店,故意繞了個大圈而前往休息站那邊去。大致是一條斜坡路,在猛烈的太陽下流著汗。機車揚起了塵土散在我們前方,泰亨咳嗽了幾聲嘟嚷了幾句話。我看見不遠處那出過意外的彎路。
現在那路邊已沒有留下什麼標記,泰亨在那裡屈膝蹲坐,就像有誰倒在那裡的低頭看著瀝青地。在前往這裡的公車上,我跟泰亨說出了幾年前在這裡發生過的事。河邊小店的競爭、從陰霾密佈的天空連連降下的雪花、臉上留著疤的泰亨、開著機車滑了一跤而全身花白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刻、泰亨的死和意外,還有那件事有多輕易被整理和遺忘。然而也有沒能說出口的話,泰亨對我說有事拜託的那表情,和在這鄉村生活的所有時刻,還有那人令我想起了泰亨的名字。
「哥,我們別死吧。」回頭一看,泰亨以手掌墊在地上抬頭看著我。我試著要回答他,可是想不出該說些什麼。泰亨的掌下,圈著在這裡躺過的泰亨,甚至好像看見了那朋友的模樣。世上沒有死掉也沒所謂的人。有人死掉了,可是沒有人去負責,也沒有真心哀悼。而我正是如此。
「下去吧。」泰亨聽著我這話便站起來。「我們現在去哪裡?」然後我說出這話取代對他這問題的回答:「不久前去海邊的時候,你說有事要拜託我對嗎?現在就告訴我,是什麼也好我們一起解決吧。」
南俊
22年6月15日
我低頭看著急急吃著方便麵的孩子。八歲,還是有十歲呢?狼吞虎嚥吃著還沒放涼的麵條,偶爾抬頭看我的眼色。我問他的名字,「我叫宇昌,宋宇昌。」他回答說。麵湯彈到染著污跡的汗衫,一邊用手指拭蹭著,一邊嘟嚷說,又要被奶奶罵了。
我在兩個月前遇到宇昌,從加油站回來,看見宇昌在貨櫃後面站著。那時想著他應該是找到從松州車站出去的捷徑而來到這裡的,這些貨櫃村並不是小孩子能住慣的地方。可是往後的兩星期,我總在貨櫃前的空地看見他獨自踢著足球,期後又遇上他幾次。他總會一個人遊蕩到很晚,一直只穿著一樣的汗衫、一樣的褲子和一樣的運動鞋,一看就猜得出是沒人照看的孩子。即使這樣我也沒什麼能做的,我連顧好自己也感到吃力。我只是裝看不見宇昌然後擦身而過。
今天做完了加油站的工作,晚上回到貨櫃村時已稍稍過了十一點。在口袋中翻找著鎖匙時,看見不遠處一個蹲踞而坐的身影。是宇昌。像往常一樣不去搭理就好了,找著鎖匙打開貨櫃門,一個人煮著方便麵吃過倒頭就睡就好了,可是今天我卻做不到,也不想這樣做。
我抬頭看天,一整天都是陰雲密布,晚空也是厚厚的結著黑雲,一點也看不見星星。肚子突然餓了,沒記錯的話只剩下一包方便麵。沒有存起什麼吃的,也沒有餘力做到,這就是我的光景。我低頭看著手中的鎖匙,想起離開鄉村時回頭所看的風景,也想起在公車車窗上那字句。
我向著宇昌走過去。
玧其
22年6月23日
聊天室來了的信息通知,我按開手機。原來窗外天色已暗,把現今為上止零零碎碎的音樂結集製作並不容易。把不小心燒掉的東西中所剩下的,和記憶中的旋律集合再分類。令我吃驚的是當中最多的是高中時期,在倉庫教室做出來的東西,回想起來,那時好像真的寫下很多音樂。那時的我,或是從某個時期開始,我一直逃避著音樂這東西。
一按開聊天室,已有很多條對話在進行著。對於設置聊天室的人是智旻而感到意外,而且看來在邀請我之前已經在進行著對話了。泰亨問大家:「知不知道靈魂地圖是什麼?」號錫過了一會才回答:「那是什麼?」泰亨回答說:「哥,我是不知道才問啊。」「也對,但為什麼這樣問?」如此來回對話著,智旻說明起當中的來龍去脈,說在住院的時候遇到號錫哥,那時就在找著叫做靈魂地圖的東西。
南俊在一陣子後才出現,「之前碩珍哥問過我知不知道什麼是靈魂地圖,那時哥這樣說:靈魂地圖是可以讓這一切完結的東西。」然後有一段時間沒有人接話,也許所有人都墜入思考之中。碩珍哥所說的「能讓一切完結」的事情是什麼呢?大家都在猜測著為什麼碩珍哥會變得古怪。那麼找著了什麼靈魂地圖的話,哥就會回復正常了嗎?那東西到底是什麼,又該上哪找呢?
過了一會,又出現這樣的對話:沒把柾國叫進來嗎?智旻回答:「我想過了,柾國他在生病⋯⋯」智旻沒自信的說,突然想到不知道為什麼智旻進了醫院。長時間被關在醫院裡過日子會是怎樣的心情呢?我把關著的聊天室按開這樣回應:「對啊,做得好,就讓柾國好好休息一下吧。」
智旻
22年7月24日
比約定時稍早就來到貨櫃附近,雖說是為了慶祝柾國出院,但我不只為此而來,而是決定要告訴碩珍哥一件事。這件事對碩珍哥來說很重要,可是我知道哥也不會高興聽到。我沒有立刻進去貨櫃,而是在路軌再走一陣子。一列火車經過,捲起了一陣強風,站滿人群的月台又再變得空蕩蕩。過了約定的時間,我轉過身,深深吸入一口氣。
貨櫃裡一個人也沒有,在灸熱的太陽下,我從悶得火燙的空氣中退出來。比約定時間遲了十分鐘的我是第一個到達的人。大家都怎麼了呢?是突然發生了事嗎?正在路上嗎?我扭開風扇,走進貨櫃裡頭。很久沒見面的南俊哥說要在貨櫃辦個派對真的不太搭調,現在貨櫃卻是一片寂靜。我在書桌的抽屜裡找出紙張,用原子筆一個字一個字大大的寫下「祝 賀 柾 國 出 院」。看起來雖然有點寒酸但總好過什麼也不做。
確認過大家在聊天室說正在路上,又過了十多分鐘。在敞開的門外,火車經過令貨櫃也震動著。看著抖抖搖撼著的世界,我想起在醫院跑出門外的情景。若不是哥哥們、泰亨和柾國的話,我能夠打開門出去嗎?不是只要有門、把門敞開,所有人就能跑出來的,或許碩珍哥也是這樣被關在某個地方。是在等著人來敲門嗎?沒有一件事我能肯定,也不知道我能幫上什麼忙。然而只要我們在跌碰間找到的碎片也可以用作提示的話。當思緒停下,貨櫃門就突然被打開,然後玧其哥走進來。
柾國
22年7月24日
雖然貨櫃的牆上寫著「祝賀柾國出院」,但卻沒有那種氣氛。莫名其妙的緊張感中,這狹窄的貨櫃中空氣好像要爆開的膨脹著。回想起來最近常常都是那樣。
碩珍哥突然往外面出去,泰亨也急急的跟出去,其他哥哥們交換了一下眼神也跟著出去了。泰亨哥在說著些什麼,但碩珍哥好像並沒有在聽。我在哥哥們身後看著碩珍哥坐上車子。
車子往後一退,又向前扭開。從貨櫃映照出來的燈光照在車身,看見保險杠出留著出過車禍的痕跡後又隱入黑暗中。奇怪的是我看著竟不覺得是什麼一回事。對已知的事實,即使不去確認,不用親手去觸碰過,也會感到心情複雜或受到衝擊,但現實卻不是這樣。
碩珍哥那在黑暗中消失的車子上,那天晚上迎著我撞上了車頭燈。身體在半空中浮起的感覺、無法吞嚥也無法呼吸的一刻、身體突然像發作似的搖晃起來時的恐懼感、意識朦朧中難以忍受的寒冷、死亡的影子,很有那一刻看到留著車禍痕跡的保險杠。
我進去貨櫃,坐在椅子上看著智旻哥寫的「祝賀柾國出院」。因車禍受過傷的腿突然酸痛起來。哥哥們一時沒有想要進來。我說著自己也不知道的話。
柾國
22年7月26日
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身處公車站。回頭看看走到這裡的路,已經看不見醫院。等著公車搭上,那是前往那個地方的公車。雖然事前沒有計劃好,或許心裡早已知道。我必需要再去一趟那個地方,要再次確認那地方的意義。看著車窗外的夏天天氣在想——我能相信哥哥們嗎?
我一下車,公車又重新起動而揚起了泥塵。我慢慢走到車禍現場,想起了那天晚上。龐大的月亮浮在半空中、倒過來的世界、逆轉的視野中照射過來的車頭燈、從我身旁經過消失的車子的形態、車尾燈的紅光,還有聽來耳熟的引擎聲。
我像那天一樣躺在瀝青地上,彎著頸看著天空。雖然天色正在暗下來卻看不見月亮。雖是冷清的街道但若是有車來到而沒有看見我,也許我會再出一次意外。我這樣想著又再問了自己一次——如果哥哥們是不能相信的話,那我能相信的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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