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logue    |     好孩子
                        童年陰影
                        一切從這裡開始
                        夏天的完結,獨自一人的起始
                        要活下去
                        迷路時要尋找的東西
                        長著翅膀的事物
                        城市裡的最高處
                        我們人生中最美麗的一天
                        從那大海回來後
                        日出的方向

Epilogue    |     惡夢

 


我們人生中最美麗的一天

柾國
22年5月22日

有人搖著我的肩膀,一張開眼看見車窗外佔滿了一大片海洋。也許因為剛睡醒,覺得海風瀟冷。我把雙臂抱在胸前下車出去,哥哥們已走遠至浪潮碰上腳邊的那邊去,都回頭向著我揮手。哥哥們身後是大海,大海之上掛著太陽,活著一幅靜止的風景畫。

那畫面中翻卷著大風,我正想舉起手揮著,巨風在旋捲著,揚起白沙灘上的沙塵。原本寧靜的海邊突然捲起風沙,所有人都掩著臉轉過身去。而我也一樣,緊閉著雙眼深深低下頭去,以手臂遮擋著臉。我們都這樣在海浪翻騰的聲響中站立了好一陣子。

想要張開眼睛但好像有沙吹進去了,眼內感到刺痛。「別揉它,會弄傷的。」聽見號錫哥這樣說,我緩緩眨著眼。大海、天空和哥哥們的模樣,在眼裡湧出的淚水中漸漸消失。如此反覆了數次,淚水流出後眼裡的異物感消散下來,沙粒應該已掉出來了。我聽見哥哥們的笑聲,他們正在看著我笑我在白沙灘中央站著流眼淚。

不知道是誰開始奔跑起來,起初只是鬧著玩。我也向著正在戲玩著的哥哥們跑去打鬧起來,號錫哥裝作要逃跑,然後其他人一個兩個的開始笑著跑跑躲躲。在某一刻起,我們都沿著海邊步道跑著,我也跟著哥哥們。喘著氣、流著汗,頭也痛著,因為哥哥們都在跑著而沒有停歇下來。

跟哥哥們重遇,帶了智旻哥逃出醫院,然後來到這個海邊,一切都來得突然。在所有事中間我只是跟隨在後,但我卻因懼怕而感到費勁。也許這樣跑著,就是能承受著這恐懼和顫動的心情的唯一方法。以前逃課來到海邊的時候也是這樣。

「對啊,那時候就是這樣。」大伙兒在白沙灘上撲倒喘著氣時,南俊哥這樣說。「那時候好像天氣也很熱,是什麼時候來著?」智旻哥說。「是六月十二日啊。」我一回答,大家都取笑我怎會記得這麼清楚。我能清楚記得那天,是因為我一直帶著寫著那天日期的照片,偶爾會拿出來看。雖然從來沒對任何人說過,那天覺得我有了家人。哥哥們都好像真的成為了我的兄弟。

「哥。」想要表達感謝,但一時想不出該說些什麼。「怎麼了?」哥哥們一個一個的催促我說,向我擠上來,我們又再次在沙灘上扭在一起打鬧著。

「為什麼一個人在這裡了?」泰亨離大家遠遠,在沙灘的另一邊坐著,我在他旁邊一屁股坐下問道。哥凝視了我一會,反問我說:「我們第一次來的時候那個也在嗎?」哥指著一個瞭望台,「那時也有的話,我們該都爬過上去吧,可以我沒有這個記憶。」哥點了點頭,仍然眺望著那瞭望台。

「走吧。」有人拍拍我的肩頭,回頭看是碩珍哥,在逆光中看不清楚他的臉。或許是因為坐著抬頭看他,哥的身影看起來偌大。我拍拍身上的沙子站起來。雙腳埋進了沙裡,我躲到碩珍哥的影子下以腳尖踢著沙走著。我把沙子踢到他的褲子上,但哥沒有回過頭來。

 

泰亨
22年5月22日

這一切我都見過。因為太過真實而好像在現實中的夢裡,看見這個大海、我們七人和高聳的瞭望台。夢裡最後的場面,是我在瞭望台上站著,大伙兒都抬頭看著我。他們距離太遠,沒法看清他們的臉,但我還是向他們笑著,像要跟他們道別。然後我一跳而下。

「喔,碩珍哥。」柾國一道,我抬起頭看見碩珍哥正在踏上瞭望台,哥在頂處轉身向著我們,好像要給我們拍照片。大家都在揮著手,我卻沒有。這跟夢裡最後的場面一模一樣,只是站上去的不是我,而是碩珍哥。

突然我感覺雙腳著踩了空一樣,身體在半空中浮起,好像快要墜落到地上而緊閉著雙眼。我沒有握緊拳頭,但手掌上的傷在痛起來。傷口很深但比想像中快復原,現在留下血紅的疤痕。偶爾會疼痛起來,每當這樣都覺得是在受懲罰。因犯過的錯而受罰,就跟現在一樣。

 

南俊
22年5月22日

「年紀不過是差一年啊。不是,那是誰說的啊。我才是哥吧。但是再也不是小孩子了啊,現在起該要自己看著辦了吧。知道了,知道了啦。不,我沒有在生氣啦,對不起啦。」

掛了線,我俯視著地面。我們在海邊直到日落,回到宿舍的路上,溫乎乎的風嗖嗖地吹過。胸口像快要裂開似的。半沙半泥的地上有一列螞蟻在往某處前行。

我並非不愛我的父母,也不是不擔心弟弟。可以的話我也想逃避,可是我無法那樣做,我太了解我自己。那麼我掙扎著、生氣著、鬱悶著、想要逃脫,一切都又有何意義。

在不遠處看見那背影像柱子一樣佇立著。是柾國。有一次柾國這樣對我說:「想要成為像哥一樣的大人。」那時我說不上話。我並不是個那麼好的大人,不,連大人都不是。但又覺得這樣說的話太殘忍。我沒法對該被信任和關心、卻沒法受到關愛的年幼朋友說「不是長年紀,長高點,再活長一點就會變成大人的」這種話。雖然寄望柾國的將來會比我過得更好,但在這過程中沒法答應他我能給他幫助。

 

碩珍
22年5月22日

再一次看著朋友們,說著不著邊際的笑話、笑著、打鬧著,有人跳起身來開始跳舞,又爆出一陣喧騰的笑聲。我無法相信眼前的光景,經過無數次的反覆失誤後才成就了現在,之前逼切期待著的事情,曾以為這一刻永遠都不會來臨。

即使如此內心某處仍沒法舒心,因為我還有事情還未向大家坦白。我猶豫了好幾次,卻提不起勇氣。可是現在不能再逃避,必需要說出來才可以好好面對他們。

快要吃完晚飯,我開口說有話要說,可是餐桌旁的氣氛是一片雜亂,只有泰亨看著我。幾天前,泰亨跟我說他做過的夢,「哥你都知道吧?」他追問著,可是我什麼也沒說,只是說不知道他在說什麼,那只是個夢而已。泰亨生著氣轉身走開。

這並非全然是謊話,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泰亨會做那樣的夢。可是我知道那個夢有多磨人,所以才無法說話,然而當他越發想要知道,我便越是難以啟齒。我無法告訴他,他殺了他爸爸不是個夢而是現實,是真的發生了,甚至是反覆發生著的事情,這是泰亨沒必要知道的。世上不應該有人要去面對這種痛苦,所以就算泰亨埋怨著我,我也絕不能告訴他。

我別過臉去,躲開泰亨的視線。我閉上嘴,抖擻呼吸,再接著說:「我有話對你們說。」南俊和號錫看著我,接著其他人也接續注視著我。「很久以前就已經想對你們說,就在高中那時⋯⋯」

泰亨突然插話:「高中那時?就是哥在高中時,向校長告密,告了我們一狀的事嗎?還是因為這樣玧其哥才被退學吧?你是要說哪一件事呢?」泰亨一臉責難的神情。

「泰亨啊。」南俊試著阻止泰亨,他推開南俊的手直盯著我。「那都是哥你一手造成的。」沒有人開口說話,因吃驚而無法言語。我看著玧其。泰亨說得沒錯,玧其是因為這樣才被退學的。我低著頭說:「對不起。」然後泰亨又開口說話。

 

泰亨
22年5月22日

「哥,這就是全部了嗎?再沒有別的事隱瞞著我們了嗎?」我緊瞅著碩珍哥,而哥也看著我。當我想要再一次追問,有人拉住我的肩膀想阻止我。雖然沒有回過頭去看,也知道那是南俊哥。「哥不要插手,這與你何干?你又不是我親哥哥。」我感覺到南俊哥正在看著我,我頭也不回,甩開了哥的手。我也知道,我只是對南俊亂發火。

從海邊回到宿舍的路上,經過松樹林的時候,聽見了南俊的電話對話。哥沒說錯,我只不過比哥小一歲,又不是親弟弟,我的事該自己看著辦。可是我很難過。

「泰亨啊,我對不起你,這件事就不要再說了。」開口的是碩珍哥。喚著「泰亨啊」這名字也好,說對不起的也是碩珍哥,南俊哥卻不發一言,只是以責難的表情看著我。「什麼別再說啊,既然說起來就都說出來啊。哥,你不是還有什麼隱瞞著我們嗎?」所有人的視線也向著碩珍哥,但他仍是一臉哀求我別再說的表情。

「出去再說吧。」南俊哥又拉著我的手臂說。雖然我這次也一樣要甩開他,可是哥卻更使力的要把我拉出去。我邊挺住邊說:「放開啊,哥有什麼權利阻止我,哥你知道什麼?哥什麼都不知道,你以為你有什麼了不起嗎?」

就在那時,哥便一下子放開了我的手,使我手臂在空氣中揮動。不,並不是因為他一手放開了我,哥放手的一刻,彼此的連結也斷開了。曾經支撐著我的一切,讓我有立足之地的一切,似乎也出現了裂痕而裂開。

也許我根本在期待著哥不要放開,而是發著火把我拉出去,就像待親弟弟那樣,因為太親密太重要而無法坐視不理,然後把我教訓一頓。

可是哥卻放開了我的手,只是笑著,我也不自覺地假笑著,然後吐出這話:「我們一起有什麼了不起的,我們之間算是什麼,最後還不是自己一個。」就在那刻,碩珍哥打了我。

 

智旻
22年5月22日

「我們也走吧。」號錫哥這樣說。關上宿舍門時回頭去看,只見飯桌和椅子、爐具和餐具都散落一地。「智旻啊,快來。」我把門關上。哥哥們在前面走著,柾國緊隨在玧其哥和號錫哥後面。來的時候是七個人,離去時卻只剩下四人。

經過瞭望台時,我抬頭看著。太陽落下後,海邊是一片黑暗無光。瞭望台和大海也隱沒在黑暗中,什麼也看不見,只是聽到波濤洶湧的聲響。突然想起,就是這裡,是我們第一次來到的海邊。那許願石,因渡假村工程只爆破成碎片的大石,我們向著它大聲疾呼。「柾國,那時不就是在這裡嗎?」回頭去看,柾國已跑到大家的前頭,號錫哥叫喚他,但好像沒有聽見。突然在想,柾國也在走著自己的路呢。柾國一直只是跟在大伙兒後面,哥哥們停下來的地方,他也跟著停步。而我也是這樣。我在分岔路左顧右盼,往左走是火車站,往右走是公車站。

總有一天要回到家裡,這是不能一直逃避的事。必需要對爸媽說出我撒的謊和一切事實,即使他們不想聽,我也要和盤托出。總有一天要踏出這第一步。我看見玧其哥往左走去。「智旻,快跟上來。」號錫哥回頭對我說。「哥,我現在要回家去。」哥一臉不解的反問:「回家?」我點點頭,然後往右邊移動腳步。

 

柾國
22年5月22日

以為身體在半空中飄浮著,立時又在堅硬的地上。好一陣子什麼也感覺不到,只是全身無法忍受的沉重,就連眼皮也掀不起來。甚至連唾液也無法下嚥,也沒法呼吸。意識朦朧,四周也漸漸變得模糊。全身突然發作似的搖晃著。不知是從哪裡引起的疼痛和乾渴,令我不自覺地張開雙眼。被沙子刺痛雙眼的視野中有什麼在閃爍著。以為是火光卻原來不是,光亮而巨大,卻又模糊不清。那東西絲毫不動,只是浮在半空中。看了好一陣子,那東西的形態漸漸變得清晰可見。是月亮。脖子往向後彎折,在那世界中,月亮也被倒掛過來。想要呼吸,想要咳嗽,但完全無法動彈。寒意就來襲了。我懼怕。張開嘴脣想要發出什麼聲音,但卻沒法說出一句話。即使沒有合上雙眼,但眼前卻漸漸消暗下來。在漸漸消散的意識之中,有人對我說話。

「活著比死更痛苦,這樣也還是想活下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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