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logue    |     好孩子
                        童年陰影
                        一切從這裡開始
                        夏天的完結,獨自一人的起始
                        要活下去
                        迷路時要尋找的東西
                        長著翅膀的事物
                        城市裡的最高處
                        我們人生中最美麗的一天
                        從那大海回來後
                        日出的方向

Epilogue    |     惡夢

 


城市裡的最高處

號錫
22年5月10日

嗜睡症並不分場合的,工作時會突然倒下,在路上走著又會在一刻間失去意識。面對為我擔心的人,我總是裝作若無其事。我無法向人傾訴我不能數數字數到十。

暈倒的時候我都會夢見媽媽,夢到的都是一樣的情景——跟媽媽乘巴士到某個地方。夢中的我異常的興奮,朗讀著車窗外經過的路牌,抬眼看看媽媽的側臉,在座位上無法安坐。那是的我大概是七歲。

接著突然在一刻間想起來,啊,媽媽離開了,回過神來我又變回二十歲,媽媽卻仍然坐在我前面的位置,她的模樣仍舊是我小時候看著的模樣。「媽媽。」我輕聲叫喚,她好像聽見了便回過頭來。就如那天在遊樂園那樣,媽媽灰矇矇的剪影浮約在陽光中,頭髮在微風中搖曳。悲傷的是當我想到,如果媽媽回頭看著我的話,我便會從這夢中醒來。

我想著要叫媽媽不要回過頭來,但我發不出聲音。我試著喊叫:「媽媽,別回過頭來!別回過頭來!」可是她總會回頭看著我。就在即將跟媽媽四目對視的前一刻,一切就開始變成白蒙蒙一片,然後病房天花板上蒼白的天花燈管出現在眼前。

今天也同樣,一張開眼最先看見的就是醫院天花板上的燈管,也不知道是誰給我換上了病人服。醫生說我受了輕微的腦震盪,要再做一點檢查。這裡是個六人病房。很疲累,從嗜睡症醒來,我總莫名覺得疲累。

 

智旻
22年5月11日

我大概在兩星期前被轉移到外科病房,起初看著這裡的人們自由地進進出出並不太習慣。可是這裡仍是醫院,有生病的人、有護士也有醫生。服藥和接受注射,在這裡跟精神科病房並沒有什麼大分別。只有一點不同的是這裡的走廊比較長,長得能在中間設置一個休息室。另外就是我可以在醫院中自由地行走。到了晚上,我從病房逃出來在醫院四處遊走,在休息室裡一個人跑著跳著又跳起舞來,也沿著一樓的走廊奔跑,這是在精神科病房不能做的一種小小樂趣。

有一天,我走廊上跑著的時候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在我經過茶水間和逃生梯間的某處,我總會不知不覺停下步來。離走廊盡頭還有五步,但我總會在這裡停下來,然後就無法移動。走廊的盡頭有一道門,推開門就可以到外面去,就是醫院外面。門上並沒有貼著「禁止靠近」的字眼,也沒有人上前來擋著我或拉我走,可我就是沒法再靠近多一步。我立刻就明白過來,精神科病房的走廊就來到這一步的長度而已。就如地上劃著一條只有我看得見的警戒線一樣,讓我停步於此,就像來到精神科病房走廊的盡頭一樣。

在精神科病房人們都叫我乖孩子,雖然偶爾會發病,但大部分時候也是乖乖的聽著話。我總是和藹地笑著,撒著沒有人知道的謊話。而且我也清楚自己的限制。精神科走廊以我的步幅計算的話是二十四步。在我第一次住院時,我只有八歲,我抓住走廊盡頭窗門上的鐵枝,哭鬧著要出去,要跟媽媽走。我死命的哭鬧著要出去,直至護士跑來給我注射。有一陣子,當我在走廊上出現的話,護士們都會緊張起來。可是現在我即使跑到走廊盡頭,碰到大門,也沒有人會在意。我知道門是鎖著的,而我只是一直來回跑著,也不哭求他們給我開門。

然而世界上還是有比我更傻的人。他們會抓著門搖撼著,然後被押制下來,在後頸上被注射後又安靜下來。明明老實待著的話就也可以過得相安無事,但那些傻瓜並不明白。

開始的時候我並不是這樣的。被護士們硬壓住我給我注射鎮靜劑後,像昏倒過去的睡著;嘗試從醫院逃出去又被抓回來;也有幾次在電話中聲嘶力竭的對著媽媽哭喊,說我現在沒生病了,都好了,求你帶我走吧。幾個晚上醒著不睡,可是媽媽終究沒有來。

從花華樹木園出來失去意識,在醫院醒過來之後爸媽什麼也沒問。對於我去過那裡,在那裡失去意識他們什麼也沒說。期後我在毫無原因之下發作,他們也是一話不說。他們送我入院,到了差不多時候又讓我出院,然後送我到新的學校去上學。家族聲譽對於爸媽是很重要的,兒子的精神病歷是不可接受的事。

成為好孩子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沒什麼戲劇性的事件,也沒有特別印象深刻的事情。放棄的念頭像指甲一點一點生長,不知從哪時起就沒再哭了,也不再有想去出外面去的念頭,不再刻意在走廊上跑到門前。

出院之後過校園生活的時候也同樣,最終我還是會回去。雖然抬頭望天能感受到心胸豁然開朗,聞著季節的氣味能讓我心情愉快,但我努力不去記住這些感覺,也不盛載在心裡。反正這些都會離我遠去,朋友也是同樣。精神病歷並不是什麼用來交朋友的良好履歷。

即使如此也是有例外的,我遇到了令我覺得是真正朋友的兄弟們。已是兩年前的事了,雖然努力不去記得,但偶爾還是會回憶起那時候。那時跟朋友們分別是因為我在回家路上的公車站發作。我最後的記憶是往花草樹木園的穿梭巴士窗門打開的一幕,隨後我就在原地倒下了。

張開眼時我已在醫院,媽媽在一角跟別人通話。我一時搞不清楚自己是什麼狀況,我現在在哪裡、發生過什麼事。四處張望,發現窗戶上著鐵枝。這一刻想回想起,回家路上看到的藍天、在公車站坐著打鬧,還有從不遠處駛近往花草樹木園的穿梭巴士,隔著車窗看著我的那目光。

我緊緊的閉上眼,可是已經太遲了,眼前出現了花草樹木園的前門。就在小學一年級郊遊日那天,我把背包頂在頭上,在雨中奔跑著。不遠處有一個倉庫出現在眼前,門是開著的。我走進去,聞到潮濕而發霉的氣味。我喘著氣,推開鐵門時嘰嘰作響的聲音。

在床上霍地立起身來並喊叫著。「不要!我記不起來!全都忘記了!」媽媽跑上來,大聲叫喚著誰。我猛力搖頭,亂揮著雙臂,試圖把那氣味和觸能、聲音和場面都全部抖開。記憶毫不留情的湧來,封印了接近十年的記憶如決堤般,那天的一切像在眼前出現般,在心裡、眼中、細胞中、指尖推湧而來。我發作起來,然後被打了一針。注射液隨著血管流轉,睡意襲來。一邊閉上眼一邊祈禱,希望這一切都是夢,祈求再次醒來時什麼也不再記起。

這願望並沒有實現,而是數次反覆著發作和注射,然後如崖邊下墜的睡意。睡著醒來,感到自己好像滿身泥濘,看起來像血的泥。無論怎麼洗刷也洗不掉那天在倉庫的氣味。即使坐著也突然會感到渾身是泥而無法忍受。洗刷直至洗出血來也解決不了。

醫生一臉擔憂的問我,開始的時候我發著顫求他,說是我錯了,求他讓我忘記一切。接著我試著忽視他,反問他,說什麼也不記得。我直視著醫生笑著說:「我什麼都不記得。」醫生相信我的話嗎?我並不知道,重要的是我最終成了他們口中的好孩子。醫院中的每天都平和安靜,我只是呆呆的等著時間流逝。我再沒有別的期待,不鬱悶、不害怕,也不覺寂寞。直至昨晚,直至我再遇見號錫哥之前。

我被送到外科部是由於跟一個不聽勸阻、老是想從走廊盡頭的門口出去的傻子起了爭執。兩人都受了傷,我們被分別送到五樓外科部的病房。我住進的病房是個六人房,我的位置就在正中央,兩邊的病人都一直替換著。

在半夜裡醒過來,聽見有人的夢囈,好像在做惡夢。我翻開被舖。惡夢令人心煩,沒再聽見什麼呻吟聲。挺住了一陣但惡夢似乎並不會停歇。最後我從床上起來,向著左邊床走過去。我搭著那人的肩安撫他說:「沒關係,只是做夢而已。」

我是今天早上才知道那人是號錫哥。早飯送來時簾子被拉開,哥就在旁邊坐著。哥好像很高興,我也覺得高興嗎?也許內心某處是如此。哥在我還是轉學生一個人也不認識的時候若無其事的接觸我的,刻意陪我繞遠路跟我一起下課。我偶爾會想起跟哥一起吃著冰淇淋回家的日子。可是哥也是在我進來這裡之前看著我在公車站發作,帶我到醫院的人。也許他已經見過媽媽了。我不想對哥說明自己的狀況。

我放著早飯從病房出去,哥想要跟上來,但我對這醫院瞭如指掌,哥跟不上來。我整天在醫院裡遊轉。在樓梯間坐著的時候看見其他哥哥們和柾國來探病了。大家看起來都沒變。

那天下午,我一直在梯間上上落落,或是在別的樓層走廊間徘徊。在走廊盡頭,靠在窗邊數著窗邊的汽車。餓著肚子一整天,沒法好好的在一處待著。當我聽見病房傳出笑聲,我感到生氣。因為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生氣而越發生氣。到了晚上我才回到自己的病床。「去哪裡了?」哥像沒事發生過似的說,然後拿出比薩麵包。

也許是因為餓了,也是因為麵包又暖又好吃,最後我對哥說出了所有事情:我已經被關在精神科病房很久了,只是暫時來到外科病房,也許很快要回去了,可能一時不能出來。哥沒看過嗎?我是在路邊發作起來,是個病人。可能我很危險的……我並不希望最後一句話是事實,但也許這樣說的語,哥就不會說我什麼了。

哥一時沒說什麼,然後搶走了麵包這樣說:「朴智旻,少誇張了。你不知道我有嗜睡症嗎?在任何地方倒下,所以說我也危險啦?」哥咬了一口麵包。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是吞吞吐吐的。然後哥說:「怎麼了,想吃嗎?」又咬了一口麵包就還給了我。哥又開口說:「發作會不會傳染呢?嗜睡症可不會呢。所以放心吃吧。」哥真是一點也沒變。

 

號錫
22年5月12日

推開逃生門,往樓梯奔跑下去,心臟跳動得好像要炸開來似的。在醫院走廊上經過的臉孔明明就是媽媽,回頭的一刻人群從升降機門打開湧出來,媽媽便在一息間消失無蹤。我拼命推開人們跑上去,在不遠處看見媽媽進了逃生門。我心裡焦急,跳著級的從樓梯奔跑下去,氣也不喘的下了好幾層樓。

「媽媽!」媽媽停下腳步,我也再踏前一步。媽媽轉過身,我又再踏前一步,這才看見了媽媽的臉。這時,腳跟踩空了梯級,重心向前傾。揮動著雙臂,試著抓回重心,可是已經太遲了。想著快要栽倒而雙眼緊閉,這時有人從後拉住了我的手臂,幸好把我拉回重心。回過頭去,是一臉驚慌的智旻。沒空閑去道謝,我又回頭去看。

看見了一個女人,她一臉驚慌,她身邊有一個小男孩。她瞪大眼睛定睛看著我。那不是媽媽。她往後退一步,把小男孩拉到自己身後。我佇立在樓梯上,眼巴巴的盯著她什麼也沒說。

我已記不起自己說了什麼話來擺脫這情境,好像是說了對不起,我認錯人了什麼的。也沒去問智旻是如何出現在那裡,對事情的細節尋根問底太過複雜了。那女人不是媽媽,或許從一開始我就知道那並不是媽媽。在遊樂園被遺下的那天起已過了十年有多,媽媽也該已上了年紀,跟我記憶中的模樣不同了,即使能重遇也可能認不出來。不,事實上我已經記不起媽媽的臉了。

我回過頭,智旻正在不哼一聲的跟著我。他說在高中時期,自從在急診室分別後就一直在這醫院裡度過。問他想不想出去,他只是妞妮的磨蹭著。也許智旻也跟我一樣,被尤如枷鎖的記憶綑綁得無法動彈。我走近智旻,然後說:「智旻啊,我們從這裡出去吧。」

 

智旻
22年5月15日

哥出了院三天了,不想給他送別所以只是偷偷在他後面看著他離開醫院,又躲著又走著的。哥走過長廊向著醫院外行走,就在我一直止步不前、逃生門附近的地方,哥若無其事的經過走向大門。我看著哥的背影,不知不覺停住了腳步,就站立於再差五步就能出去的那一處。

號錫哥徐徐伸手推門,陽光隨張開的門照射進來,一陣宛若辛辣而清爽的空氣湧來,門外的風景也一下子奔湧進來。哥出去之後門就再次關上。在門關上之前跑上去就可以把門拉著。我低頭看看腳下,劃著只有我能看見的警戒線。

我想著要轉身,可是有人猛力撞上了我的肩膀經過,使我向前仆倒。我在地上抬頭一看,發現自己已越過了一次也沒越過的那條線。那傻子在我眼前經過,就是他撞倒了我向著大門跑去的。他繼續撞上推開其他人,可是他毫不在意的跳著。他奮力推開門,陽光又再一次照射進來,他跑出去了。護士追著跑出去,可是他跑得更快。門又再次關上。我站起來,越過了警戒線一步,試著再踏前一步,離大門只是三步之隔。可是我最終還是轉身,我非常了解自己的界限。

號錫哥的病床已來了另一個病人。我閉上眼卻睡不著,一直想起哥在出院前對我說的話,「智旻啊,我們從這裡出去吧。」那時哥一臉複雜的表情,是我以往一次都沒看過的。那表情、那句話,也是第一次看第一次聽見。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我只是猶豫著佇立原地。令我一直反芻著那一刻,並不只是因為「出去吧」這句話,而是因為之前發生過的事。

我到二樓去接受物理治療,在等著升降機。跟傻子爭執而跌倒,受傷的手腕一時好不起來。號錫哥即將要出院,我等得心裡焦急,升降機停在九樓總不下來。好像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轉身去看,想著要不要走上樓梯去。不遠處的走廊盡頭,有人站在逃生門前。因為窗外照進來的陽光,我看不清楚那人的臉。我走前一步,就見那人推開逃生門走進去了。稍稍看見了那人的側臉但一時認不出來。那是誰呢?我莫名其妙的往逃生門那邊移動腳步。

我打開逃生門,引頸去看,有人在我眼前快速的經過,我下意識縮了縮脖子,差點要撞上來。「媽媽!」聽見一聲喊叫,我又引頸張望,是號錫哥忽忽的跑下樓梯去。樓梯底下站著一個女人。什麼事呢?我站在梯級邊,號錫哥就在下一刻要摔下樓梯。我條件反射似的跑上去伸出手,把哥一把抓住。哥因奔跑的衝力,身體一時失去重心而搖晃,我也差點失掉重心。

我們回到五樓的走廊,哥什麼也沒說。在走廊上走著回到病房期間我也沒說什麼。哥忽然停下腳步看著我對我說:「智旻啊,我們從這裡出去吧。」我沒答話。哥囑咐說:「我會來帶你走的。」我說:「幾天後我就要回到精神病房了。」

自那天起已過了三天,明天就要回到精神病房了。收拾好物品後我在床上躺著,我輾轉了一陣,睡意便襲來。

睡的時候因為不知道什麼掉在地上而醒來。醫院是個奇怪的地方,令人無法睡得沉。即使閉上眼也好像能感受到周圍的動靜,微小的聲音也會使我醒過來。病房一片漆黑,開著的窗戶吹來涼風,簾子在悶熱的空氣中晃動著。天花板、地板、黑暗與寂靜,也是我所熟悉的。

想要亮起座地燈,有人伸手阻止了我,是號錫哥。我吃了一驚的起來,哥以手指按在嘴唇上。「我們一起來了。」說大家都在等著我,然後伸出手,叫我一起出去。

我仍然有很多恐懼。對於爸媽來說我這個兒子是等同不存在的,而人們只會將我視作從精神病院逃跑的精神病患者。或許我作為「好孩子」留在這裡比較安全,我沒有自信能在外頭好好的過。我似乎有著一百個留在這裡的合理理由。

哥沒等我回應,不由分說抓住我的手把我拉起,扔給我一件汗衫然後把我拉下床,我也不由自主的拉住他的手。走廊上很安靜,有幾個護士在接待處那邊坐著。雖然看起來在各自忙著而沒有往這邊張望,但哥和我也緊張兮兮的安靜地走著。升降機在五樓停著,當門打開,看見南俊哥和碩珍哥在裡面。

下來一樓,站在走廊上,號錫哥突然把我拉進左邊門內。那是一個休息室,平常坐滿病人和看護,現在除了窗外的路燈以外是一片漆黑。燭光在一角點起來,看見柾國和泰亨的臉,在暗處一角也看見了玧其哥。桌上放著零食和汽水。

在我正要拿起汽水喝一口前,護士打開了後門。打算打聲招呼說「哥,很久沒見了」之前,護士問我們在幹什麼,玧其哥回答說是生日派對。護士往休息室內踏前一步,「你們是這裡的病人嗎?看來不是啊。」我們之中只有我一個人穿著病人服。我不自覺地緊捏著手中的飲料罐,使鋁罐發出嘰嘰的聲音。號錫哥搭著我的肩頭。「沒事的。」是南俊哥的聲線。「哥,我發號令時就跑吧。」這好像是柾國說的。

碩珍哥在前門向我們打眼色然後出去了,號錫哥回過頭來壓低聲音說:「跑吧,智旻!」話一出我們所有人一起奔跑起來,我也在他們中間一起跑著。泰亨差點要跌倒,零食包裝和保特瓶被丟在半空中,我們在桌子間橫穿著走向一樓的走廊。護士的聲線和腳步聲跟在我們後面,走廊一如昨天的模樣延伸著。

在我經過茶水間,來到逃生門附近時,突然一陣扑騰的心情。我不自覺慢下了腳步,那一百個合理理由在一息間傾湧而來。真的沒關係?真的不會怎樣嗎?外頭可能會過得很辛苦的,可能再不會有人袒護你,乾脆留在這裡會更安全舒服,現在也不遲啊。停下來,接受你的界限,要做好孩子才對啊。

警戒線就在我眼前,我不知不覺的回頭看,連保安員也追在朋友們後面。拿著汗衫的手在抖著,看來快要被抓住了。「不用怕!朴智旻,跑啊!」這聲線進推使我轉過身出去外面了。

我越過了警戒線,我只是往大門站近一步,可是一切都變得不一樣。好像從一邊陡壁跳到另一邊懸崖似的,內心有什麼在搖動著。我丟開病人服穿上汗衫的同時,迎向大門再邁進一步。警戒線和大門只有五步之隔,對於別人只是踏開五步的一個動作,但對於我,卻是像若不把人們推開就不能踏出的距離。這是我第一次以自己的意志越過,大門近得伸手可及。

打開大門,就會有跟現在不一樣的風景等著,之後的事就別去想吧。我猛力推開門,外面的空氣往全身撞上來,沒有從前想像著的溫暖陽光或是強風,可是我還是想要落淚,心跳聲向著四方迴響著。

 

智旻
22年5月16日

號錫哥的家是在一個很高的地區,走過好一段大路,穿過彎彎曲曲的小巷的盡頭,就是他所住的屋塔房。走進獨間的房子,哥便擺弄著說,我們腳下所踏的空間,是這城市的最高處呢。如哥所說,在屋塔房可以看到很多東西。不遠處看到火車站,也看到排列在鐵軌的貨櫃箱,南俊哥就住在其中一個貨櫃裡。在從那裡稍為抬眼張望,便能看到我們的學校。

我尋找著學校,又凝視著河的另一邊,是沿著山腳排列著的一片大規模公寓區。那裡是我們家,不是,是爸媽的家。我一聲不響的從醫院逃走出來,醫院該是跟聯絡了爸媽,也許他們現在正在找著我,但現在還沒有自信面對他們。從醫院出來但卻不能回家,沒有地方可去,也沒有錢。我磨磨蹭蹭的站著,哥在前面走著,叫我跟上來。然後便來到這裡,哥的家。

我又抬眼看著公寓區,某天必需要到那裡去,要跟爸媽說我再也不要去醫院。我深呼吸一口氣,號錫哥靠上來站在我身旁。

 

號錫
22年5月16日

家是能令我感到最坦然自在的地方,在家的時候我有時會向著窗外大聲喊叫和唱歌,也會扭開音樂跳舞。也有些晚上哭著醒來,每當這樣我都會靜躺著看著天花。可是我就是不會在家犯起嗜睡症。

智旻從醫院出來之後沒有回家,而是來到我家,現在在屋頂倚著欄杆俯瞰著城市。看來他也和我一樣,正在察看著哪裡是學校、哪裡是雙星漢堡,還有隨著火車軌燈光是如何變化。而且一定也在尋找自己家是在哪裡。這也許就是人的本能,來到高處的時候,或是展開地圖的時候,總會找尋著自己家的位置。

可是為什麼智旻不回到家裡呢?想要去問他,卻又作罷。他現在一定覺得很混亂,還是不想問他太多。想起那天在急診室看見智旻的媽媽,多少也能猜得出來。其實我一向不太去問朋友些什麼的,這有很多原因。有些事不用問也知道,而且也不想為難別人去回答。事事尋根問底的話好像會很煩人。

其實我很好奇那天他們一起經過我的店前是要往哪裡去,可是我沒跟出去,也沒去問。負著傷的柾國是要往哪裡去呢?是向著玧其哥工作室的方向嗎?南俊為什麼離開學校了呢?泰亨是在哪裡學起塗鴉來呢?回想過來我對於他們實在是一無所知。

「找到了嗎?」我靠上智旻身旁問。「找什麼?」智旻反問。「家啊。」智旻聽著點了點頭。「我是在那間孤兒院長大的。」我伸手越過火車軌那邊指去。「看見那邊南俊打工的加油站,河那邊的超市嗎?那裡有個四葉草模樣的霓虹燈,就在那左邊。好像在那裡住了十年有多了。」智旻一臉「為什麼跟我說這些」的表情看著我。朋友們都知道我是在孤兒院長大的,我把那裡當作是自己的家長大。不是為了安心而強迫自己把那裡當作家看待,而是真正覺得是一個家,只是媽媽並不在那裡而已。

「我曾說過一個謊話。」不只是智旻,這是我對任何人也沒說過的。「我的嗜睡症是假的。」也許我是因為如此,才對所有事也不聞不問。不是怕傷害到別人,而是我自己也撒了謊,沒有勇氣說出來。如果真的說出來,就等同我必需承認不只在孤兒院,而是在世上並沒有我可以喚作媽媽的人。也許就因為這樣,我才沒去問朋友們的狀況和事情。

智旻是個不擅長隱藏情感的人,他的吃驚全都寫在臉上。光說一句對不起並不足夠,智旻因為我不只一兩次感到慌亂,他第一次看見我倒下時一定嚇得大哭起來。「我並不是故意這樣的,也許我只是逃避可以變好的方法。不明白我在說什麼對吧?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清楚。」

「那現在你沒事了嗎?」默默地聽著我的智旻,轉過臉來問道。我現在沒事了嗎?我問自己。智旻仍在看著我,臉上非責罵也非同情。我俯瞰著亮起了街燈的城市。「我也不知道呢,以後該就會知道吧,你不期待嗎?」智旻噗哧一笑,我也跟著笑起來。

 

智旻
22年5月19日

最後還是得去花草樹木園,說不記得在那裡發生過的事是騙人的,現在要徹底放下。躲在醫院中的日子和發作,統統都要放下,所以要再到那個地方一趟。抱著那樣的心情,幾天下來都只是來到那個穿梭車站,卻沒有搭上那車。

來到玧其哥旁邊一屁股坐下,光是今天就目送了三台車。我問哥怎麼了,哥說只是沒事幹無聊而已,然後他問我為什麼在這裡坐著。我低著頭,用腳尖踢著地面。我為什麼要在這裡坐著,是因為我沒有勇氣,不過是裝作沒事,裝懂,裝作是能輕易忘掉的事,其實是因為害怕。害怕著會再碰上何事,能否忍受,然後又會不會再發作,對於這一切感到恐懼。

玧其哥看起來都不慌不忙的,像世上並沒什麼要緊事似的說著天氣很好這種無意義的話。我聽著才發現天氣原來真的很好。在緊張中連周圍都無暇張望。天空很藍,偶爾吹著和暖的風。看見不遠處往花草樹木園的穿梭巴士快要靠站。巴士停下來,門打開,司機大叔看著我。我問哥:「哥,能跟我一起去嗎?」

 

號錫
22年5月20日

我領著泰亨從警局出來,「辛苦了!」我低著頭抖擻地說,但心情卻不是那樣。警局離泰亨家並不遠,哪怕泰亨家離警局遠遠的話就不用這樣常常進出警局了。為什麼泰亨父母要住在靠近警局的地方呢。世界對這傻瓜一樣善良的小子可真不公平。我搭著泰亨的肩膀,裝作若無其事的問他餓不餓。泰亨搖搖頭。「警察大哥們高興見到你請你吃飯了啊?」我這樣問泰亨,他還是一話不說。

在太陽底下我們走著,心裡卻是一陣涼風似的。連我的心情都這樣了,這小子又會是怎樣了呢。心裡是如何被撕碎呢,碎得還會剩下心臟嗎,內心是會有多苦呢。我這樣想著,沒法再看著他的臉,所以抬頭看著天空。在遮擋太陽的雲有一架飛機飛過。第一次看見泰亨背上的傷痕,是在南俊住的貨櫃那次。泰亨天真地笑著說拿到了一件T恤,那時我什麼也問不出口。

我沒有父母,對父親完全沒有一點記憶,跟媽媽一起也只是到七歲而已。關於家庭和小時候的創傷到了別人也無法跟我比較的程度。人們這樣說,要克服傷痛,要接受事實,要和解和原諒,這樣才能活下去。可是並不是因為不知道,也不是因為覺得討厭而不願意做,有些事不是靠努力就能做到的,也沒有人教我怎樣做。世界總是在舊傷復原前給你新的傷痕。我知道世界上沒有未受過傷害的人,只是這麼深的傷害又是必要的嗎?是為了什麼?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

「哥,我沒關係,自己一個人走就行了。」泰亨在路口這樣說。「好啦,這傢伙。」我在前頭走著。「真的沒事啊,看吧,什麼事都沒有啊。」泰亨在笑著,我沒回答。怎麼會沒事。因為承認自己並非沒關係的話,就無法忍受下去,所以在無視著,都變成習慣了。泰亨翻找著帽T穿上,又跟上來。「真的不餓嗎?」走在通往泰亨家的走道上我這樣問。泰亨傻瓜似的笑著點頭。看著他在走道上行走的背影,我轉過了身。這小子走著的走道,和我回去的的路一樣又窄又荒涼。這小子和我都一樣是獨自一人。

 

碩珍
22年5月20日

泰亨的家在這小區中老舊大廈中的其中一棟,各處都是油漆剝落的痕跡,裂開的水泥牆縫間雜草叢生,像是快要倒塌的危樓。我在大廈後面斜坡上的一個小公園等著泰亨和號錫。公園就在山腰的斜坡上,能俯看泰亨家那一層的走廊。

在小巷的轉角處看見了號錫的身影,泰亨跟隨在後。泰亨穿著帽T蓋上了蓋帽,沒能看清他的臉。泰亨和號錫在小巷入口說了幾句話,泰亨好像在叫號錫回去,號錫在說沒關係。號錫先移動起腳步,兩人不發一言的走到大廈前。號錫踏上樓梯,來到泰亨家門前便停下來,他搭了搭泰亨肩頭,揚手催他趕快進去,然後轉身往出口那邊過去。泰亨看了一會號錫的背影,伸手抓著門把。

我等著泰亨打開門的一刻撥起電話,鈴聲響了三下,號錫在走廊中間拿出手機,期間泰亨正在進家門。「號錫啊,能打電話給泰亨嗎?」號錫停下腳步,「我剛剛才跟泰亨分別。」我說,這就對了,大家說要去一趟海邊,叫他也問一下泰亨。號錫笑著說泰亨一定會去的。「能確認他會去的話會比較好,能問一下再打給我嗎?」我匆匆掛了線。就是現在,號錫得現在立刻進去泰亨的家。號錫看著手機確認掛了線,歪了歪脖子動起身來,然後打開仍開著的門步進玄關裡去。

 

泰亨
22年5月20日

我俯視著自己的手,正在流著血。雙腳突然無力癱坐在地上,有人從後拉抱著我。灰矇矇的光線透過窗戶照進來。有人在哭著,號錫哥不發一言的站著。傢具散落一地,棉被一如以往的舖開著。我不知道爸爸是在何時、如何從房間出去,現在他已不在這裡。

向爸爸奔去的那一刻,內心那無法忍受的憤怒仍在我裡面殘留著。想要刺向父親的那一刻,是自我克制還是什麼我不得而知,也不知道是如何勸止瘋掉了的心情。不是想要殺死父親,而是我想殺死自己。若是可以的話想就在這一刻死掉。

眼淚流不出來,想要哭想要大叫,想要踢著腳毀掉什麼,想自毀,但任何一件事也做不了。「哥,對不起,我沒事的,你走吧。」有別於快要瘋掉的內心,從乾燥的喉嚨說,並不像我的聲線。送走不願離去的哥,我低頭看著自己的掌心,血在白色繃帶下流著。沒將酒瓶刺往父親,而是打在地上。酒瓶碎個稀巴爛,手掌也被割傷。閉上眼整個世界都在團團轉著,腦裡一片空白。該怎麼辦,該怎麼活,什麼也不知道。

回過神來,發現我在看著南俊哥的電話號碼。每當有這種事,不,是當已經發生了這種事,便會越發迫切需要哥的存在。想跟哥說,哥,我將爸爸,那生我的爸爸,每天把我像狗一樣揍的爸爸,我差點把他殺掉。真的差點就殺死他了。不,是真的殺了他,無數次的殺了他,無法數清次數一般殺了他。很想殺了他,很想致他於死地。我真的不知道現在該怎麼做才好。哥,現在只是想見你。

 

 

如需轉載,請清楚列明出處

arrow
arrow

    german1212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